2006年10月18日星期三

在路上,一种迷醉的方式

在路上,一种迷醉的方式


我的一位朋友,当时是在加拿大读书的中国留学生,有那么一段轶事一直被大家传来传去:据说是在刚刚拿下驾驶执照后不久,开着一辆二手的跑车沿安大略湖附近的一条高速公路兜风。这位朋友在国内一向是晕车的,但在那个枫叶满眼的深秋时节,他竟然根本就忘了自己是谁了。那满视野的、从天际漫过来的、又在车速中呼啦啦消逝了的红枫带给了他一种难以承受的快感,他哭了。一辆警车拦住了它,警察给他开了超速的罚单,并说:再逮到你就调销你的执照。他默默接过罚单,腮上依然挂着感动的泪。很快,他又风驰电掣起来,警车第二次追上他,说:你的执照被临时调销了,下次逮到你你就是违法了。
“为什么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从前那些闲逛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民谣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荡于磨坊、风车之间,酣睡在星空下的流浪者,他们到那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路、随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米兰·昆德拉《缓慢》)
在车速缓慢的瞬间,那一连串疑问充塞进了米兰·昆德拉的“那辆面对车流而无法超前的车子”里。显然,比回答它们更为便捷的方式是祈祷道路畅通。车流动起来,你一踩油门,把它们尽数甩出窗外,让它们继续风中的漂泊。O.K.,让我们为技术革命献给人类的这种迷醉的方式欢呼(或随你怎么样)吧!

上路:现代主义的初夜
人生或许可以看作经历的不断迭加的过程,但人生感受却并不是随着经历的积累而无限膨胀,因为人们无比看重一些经验的开端——因为它们不同于以往,甚至也不再重复。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把人类驾车上路的初次感受形容为“现代主义的初夜。”
在此之前,速度是一种传说和想像,而远未成为一种亲身体验。1896年,在一辆福特汽车的轮子上,现代主义进入了成熟期。从那时开始,人们重新感觉外界社会,运动和变迁成了生活的基调,审美观念的性质也发生了激烈而迅速的改变。“运动和高度的时空错位”(丹尼尔·贝尔)是这个在汽车轮子上一举而成为现代人的刹那感受,并且标志了他和前人情感经验的最大不同。从此以后,人类的旅行速度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过了徒步和骑牲畜的速度,他们获得了景物变幻摇移的感觉,以及万物倏忽而过的迷离。
一位美国人曾经对社会学家说:“你们干吗要研究这个国家变化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只用4个字母:A—U—T—O(汽车)!”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引述说,传统道德观之所以令人压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无法逃离封闭的居住环境。在那里,每个人都按规范生活,要活给别人一个体面,“无法自得其乐,只能靠干预别人享乐来得到仅有的满足。”在这点上,汽车的出现成了技术彻底改革社会习惯的主要方式,它提供了在路上的层出不穷的事物和纷繁多变的局面,提供了无穷的可能性和对新的经验的剧烈渴求。世界愈来愈广泛地进入普通人的认识范围,这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
既然把人类的初次驾车上路比喻成“现代主义的初夜”,那么把一个人第一次开车的个人体验形容作他(她)个人的初夜应该是顺理成章的,至少那一天对我来说是非同小可的战栗----我招来了警察,因为车子摇晃而被误认为酒后开车。
开过车的人一定有这种感受,在车外看公路上川留不息的车流,尤其是看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的景象,你会有一种不安全感,但你一旦钻入车中,开动引擎,跻身其间,那种不安全感就会消失殆尽,及至上了高速公路,身无旁碍而一泻千里的时候,你和你敬畏的速度融为了一体。­——“技术的森然无人性,与兴奋的狂热火炎”,米兰·昆德拉是这样描述速度的:“倾身跨在摩托车上的骑士只专注于正在飞跃的那秒种;他紧紧抓住这个与过去、与未来都切断的一瞬;他自时间的持续中抽离;他处于时间之外;换句话说,他处于一种迷醉的状态……”说置身于汽车的速度中是一种迷醉的方式是因为“跑步者始终待在自己的身体中,必须不断地想到自己的脚步和喘息;他跑步时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年纪,比任何时候都深切地意识到自我和生命的时间。当人被机器赋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后,一切便改变了;自此之后,他的身体处在游戏之外,他投身于一种无关肉体、速度本身、以及令人兴奋的速度感之中。”
这样说来,如今世界上几乎每分钟都有人在公路上惨死、而人们却仍然纷纷钻入车中就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了。更干脆地说,如果你想摆脱不安全感,摆脱问题,那就钻入车中、上路。

路上:距离的消蚀
电影《Forrester Gump》让Forrester Gump参与了美国社会几十年来所有的重大历史时刻,却始终没有让它去驾驶汽车,确保了他身上的那份现代人失掉了的童贞,这就是为什么Forrester Gump在我们眼里有一种抹不掉的田园感觉。
Forrester Gump善跑,奔跑是他认知和接近生活的途径。但对于加入到他的奔跑中的那群现代人来说,奔跑已经不再可能接近什么,汽车和技术的速度早已使他们超越了一切。距离(地理的、心理的、审美的)消蚀了,时间与空间不再是现代人可以依赖的坐标,pass,pass,现代主义在一味的反叛激情中丧失了张力,在探索自我和外部世界的活动中,任何可能的事都已实现。那些追随Forrester Gump,对他的奔跑进行着笨拙的摹仿的后现代一族,对他们来说,奔跑已不再造就任何意义:技术的速度已把他们放置到路上,让每时每刻戏剧化。他们在奔跑中要领受的无非是一种戏剧性感受。
现代主义在它初夜的新奇与刺激过后,就被无穷无尽的重复经验所覆盖----以此来解释后现代人弃车奔跑的动机,恐怕稍嫌尴尬却并不过分吧!
或许正因为如此,米兰·昆德拉不再兀自在“晚霞褪去时”感叹“一切都辉映在乡愁之中”(《生活在别处》),他甚至根本就不再走下那辆车。在《缓慢》一书的结尾,在一段车速的缓慢的间隔过后,作者收起了他“那个终将隐没在光里的夜的记忆。”最后,作者说:
“没有来日。
没有听众。
拜托,朋友,高兴点。我有种模糊的感觉,就是你寻得快乐的能力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马车消失在雾中,我发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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