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中发现乐趣:让我去那花花世界-腾迅读书
第1节:一个虚无的主题公园(1)
01:一个虚无的主题公园
我看过太多甜腻的游记,把世界上众多著名的城市或旅游胜地都描绘成美不胜收的地方,哪怕是一次平庸的旅行,也被渲染得格外浪漫。写作者要再透露出傻乎乎的一种高兴劲,那就更让人难受。好象你现在生活的地方很不幸正是这世界最不值得生活的地方,而不管你跑到一个多无聊的狗屁异乡,你都会感到兴奋。有些人擅于美化自己的故乡,有些人擅于美化巴黎纽约泰国菲律宾。我相信他们这样做都有自己充分的理由,我也承认,阅读那些游记更能激发起我想去看看这世界的念头,他们一定是真正的感受到了旅行生活的美好并且忠实记录了下来,感谢那些游记和旅游杂志,他们将海外旅行说成是有益身心、提高情操、培养品位、开拓眼界的好行为。我不反对这做法,但我还是要矫情的说,一次美妙的旅行会让我更加感觉到空虚。
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在1830年代这样记述他的旅行:“我似乎是在英国结束了一次奔波,就像我曾经在雅典、耶路撒冷、孟菲斯和迦太基的残骸上做过的一样。我历经一个又一个名城,看见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毁灭,我感到某种痛苦的眩晕。莎士比亚和密尔顿,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克伦威尔和纪尧姆生活的岁月今安在?这一切都结束了;高尚和平庸,恨和爱,幸福和苦难,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刽子手和牺牲品,国王和人民,都沉睡在同一种寂静和尘埃之中。倘若人类和天才之最活跃部分尚且如此,他们如同昔日的影子游荡在当代人中,他们已不能靠自己活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活过,那么我们该是怎样一种虚无啊!”
夏多布里昂这番话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对巴黎的观光要和对曾经生活于此的那些人物的追思纠缠在一起,为什么要到蒙帕尔纳斯公墓看萨特?因为我们年轻时看过萨特的书,觉得存在主义更像个主义。为什么要找到Clara Haskil的墓?因为前两天你可能正好听过她弹奏的莫扎特。波特莱尔、圣桑、莫伯桑、贝克特,你喜欢过哪一个就可以去找找他埋在哪儿,在墓地里玩一把找名人的游戏是很有挑战性的。在拉雪兹神父墓地的入口处,兜售墓碑地图的老头问我:“你从哪里来?我说:“中国。”老头儿一下很兴奋,说,墓地的围墙之外有一道巴黎公社墙,中国人都要去那里看一看。他并不知道,我们中国小资到这里是来找肖邦和普鲁斯特的。1804年,拉雪兹神父墓地开始启用,11年后才刨了2000个坑,利用效率太低,巴黎市政府知道市民喜欢名人的脾气,一股脑将拉封丹、莫里哀等人都给埋在这里,如政府所料,这地方一下子火了起来,又过11年,刨坑总数就达到了33000多。又过100多年,大批活人溜达进这个44公顷的陵园,他们到这里的理由和那些1817年要在这里弄一块阴宅的死人一样:都喜欢和名人有点关系。
按照另一位法国作家马尔罗的说法,文化就是战胜了死亡的一切形体之总合。他说:“我们应当为最大多数人搜集起最大数量的艺术品,这就是我们尽力用这双注定会消亡的手所要担负的任务。”这番话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法国的性格,偏颇一点来说——美国人要以为自己是人权的救世主,法国人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文化的救世主,他们伟大的卢浮宫博物馆可以为证。但法国人认为,卢浮宫与爱丽舍宫都不能成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象征性建筑,最近似的共和国象征性建筑物当属另一个埋死人的地方——巴黎的先贤祠。有法国人说,到20世纪中期,先贤祠依然只是左派的先贤祠(这里埋葬着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等人),右派真正的先贤祠,是巴黎荣军院(埋葬着拿破仑、福煦元帅等人)。1964年,戴高乐将军把法国抵抗运动领袖穆兰(Jean Moulin)的遗体迁入先贤祠,左派与右派由此都承认拉丁区的伟大祠院是全民族的,是实现法兰西政治统一的一个象征。
今日的先贤祠,让·穆兰与马尔罗共处在一个墓室之中,1964年,正是马尔罗在迁入穆兰的仪式上为他致悼词。以作家的成就而论,比马尔罗更有资格被后世纪念的法国作家大概得有10到20个,但从这个墓室其他两位成员来看,马尔罗是被当成社会活动家的。另外那两个人,一个是让·莫耐(Jean Monnet,1888 - 1979),一个是勒内·卡森(Rene Cassin),1968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创始人之一。将这样四个人埋在一起,后世的瞻仰者可以瞎琢磨出另一些意味。
第2节:一个虚无的主题公园(2)
让·莫耐的骨灰是1988年迁入先哲祠的,他是欧洲共同体的缔造者之一。1940年到1943年间,莫耐是“英国军需供应委员会”驻美成员,他发明“民主兵工厂(arsenal of democracy)” 一词,1950年,莫耐提出并起草了建立”欧洲煤钢共同体”的方案,该方案由法国外交部长舒曼 (Robert Schuman) 于 1950 年5月9日正式宣布,这一天后来成为“欧洲日”。“欧洲煤钢共同体”迈出了走向“欧洲共同体”和今日“欧洲联盟”实质性的第一步,1976年,欧洲共同体各成员国政府首脑做出决议,授予莫耐“欧洲荣誉公民”的称号。
莫耐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获得这个称号的人,但是所谓“欧洲荣誉公民”又有什么意义?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对于远道而来拜会巴黎这个文化之都的东方人来说,马尔罗或让·莫耐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有多少人会问起他们。
在拉雪兹神父墓地,一个年轻人问:“莫迪里阿尼在哪儿?”按当时的环境,这话也许该翻译成“莫迪里阿尼死哪儿去了 ?”这个喜欢把人的脖子画得长一点的家伙是20世纪早期巴黎艺术家生涯的典型代表:酗酒,吸毒,风流韵事不断。好多人也这样干,但有两个地方不如莫迪里阿尼:一个是才华,一个是不能在35岁时干脆死掉。
蒙马特高地上保留着莫迪里阿尼的一个文化遗迹——跳跳兔酒吧,他和毕加索等人曾经常光顾,现在这酒吧晚上9点种开始营业,要事先预订座位,含一杯饮料,价格是17欧元。
我记得在海明威的小说里见过这跳跳兔酒吧的名字,但远不如丁香咖啡馆留下的印象深,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海明威曾经对丁香咖啡馆前面的奈伊元帅像做过几笔描写。而《流动的圣节》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本在蒙帕尔纳斯徒步旅行的指南,当然这本书更大的诱惑是让你一定要到巴黎转转,如果可能,就在巴黎度过你的青春岁月。
他们的青春岁月就像是文学的青春岁月,他们那时候贫穷、年轻、拼命写作,盘算着一个小说能不能卖出去,后来的文学青年也要经历类似的状态,就像海明威在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不过,1944年,海明威以一种极其绚烂的姿态重回巴黎,当时,盟军想先不去解放巴黎,因为维持这个大城市的生计要消耗掉过多的资源,延缓盟军向德国推进的速度。但是,解放巴黎几乎是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军事行动自发的开始了。海明威是战地记者中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他坐着坦克重回巴黎,按照他后来自己的吹嘘,是他“解放”了丽兹饭店。巴黎解放当天晚上,的确是海明威在丽兹饭店摆了第一桌,招待20多人喝了一顿大酒,当侍者送来帐单的时候,海明威发现下面还附有消费税,他说:为解放巴黎可以付帐,可维希政府要收的钱,一分也没有。委琐的文人一般都没有机会这么爽一把,所以海明威能成为作家中的第一个偶像。
丁香咖啡馆如今已是一处高档餐厅,门口是为顾客泊车的侍者。旁边的乡村圣母街113号是海明威居住过的地方,但现在的门牌号从111号直接跳到了115号,不过,蒙帕尔纳斯附近还是能找到几个和他有关的地方,威尼斯客栈,海明威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了同乡菲茨杰拉德,福尔斯塔夫酒馆,贝克特、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人经常在此喝酒。我在这家酒馆里的酒单上看见了产自欧洲的各种啤酒,点了两杯,那帮文豪到底喜欢在哪个座位喝酒呢?在卢森堡公园附近哪一个厕所里,菲茨杰拉德向海明威亮出“老二”,抱怨说他老婆总嫌他这家伙小?英国记者帕林著有《海明威冒险》一书,他从美国开始,沿着海明威的足迹走到法国、西班牙、意大利、非洲、加勒比海和古巴,探访这个作家的活动地点。我的一个朋友爬完乞力马扎罗山之后,在肯尼亚买到了这本书。我在左岸的莎士比亚书店看到这本书,只展示不出售。莎士比亚书店离巴黎圣母院很近,是游览左岸的一个好起点。不过,现在这家书店和当年比奇女士所开的那家没有任何关系。
第3节:一个虚无的主题公园(3)
当年,海明威去莎士比亚书店借书看,并没有足够的钱付押金,他还向西尔维亚·比奇女士询问:“乔伊斯什么时候来?” 比奇和乔伊斯颇有渊源,正是她以莎士比亚书店的名义出版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并差点为此破产。
比奇老书店的旧址在欧德翁街12号,我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找到那里去,大门紧闭,抬头仰望可以看见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莎士比亚书店旧址,1922年首次出版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海明威早期文学生涯的一个导师是略微肥胖的斯泰因女士,他在家里跟自己的老婆嘀咕,斯泰因女士的乳房估计每个重10磅,不过当着人家的面总摆出虚心好学的架势,连怎么分辨一本书的好坏这样愚蠢的问题都向她讨教。斯泰因大概在指导文学青年这方面有特殊的喜好,不过,我怀疑这女人对海明威的文学创作并没有提出太多建设性的意见,倒是对他的第一次离婚起到了促进作用。她还对比奇女士出版《尤利西斯》很不满,说那书内容淫秽,从此拒绝到书店来。从人情世故这方面看,斯泰因的不满有先见之明,1932年,乔伊斯把《尤利西斯》的版权卖给了美国的兰登书屋,得到45000美元,居然没给比奇一分钱,实在算是比较鸡贼。
在欧德翁街12号留影,发思古之幽情,往右一溜达,猛然看见10号的历史地位也了不起,大门上方的牌子上写道:法国大革命时期通过的“人权宣言”在此起草。猛然间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类似于环球影城或主题公园的地方,一个个背景上都标明,哪个电影的哪个镜头是在这里拍摄的。没有特技表演重现,巴黎就是这样一个沉寂的公园。
海明威在他某个小说中有一段不常见的絮叨,夹杂着《传道书》:“人所需要的只是虚无和亮光以及干干净净和井井有条。有些人生活于其中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可是,他知道一切都是虚无的,一切都是为了虚无,虚无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也叫虚无,你将是虚无中的虚无,因为原来就是虚无。”我愿意把这段话和夏多布里昂放到一起。
海明威的底色就是一种虚无,在这个背景之下,人们恋爱喝酒放纵,狂暴与寂寞,两个人之间宗教般的爱情与这个世界的不可信赖,欣赏物质世界中的美丽,但同时含有一种奇异的苦痛,他的故事是对绝望的短暂补偿,是一个强烈的感官的世界。
但是,这个世界,如果可以,让我多看一些。
第4节: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02: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大学校园外面的一个小饭馆里喝酒,傍晚的风吹动杨树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因为是暑假,我的那几个喝啤酒的同学都回家了。临桌是个留学生,我们聊起来,他家在荷兰,路途太远回不去,我说:“坐飞机不是10个小时就到了。”他说:“我害怕坐飞机,也不喜欢坐飞机,因为坐飞机你唰的一下就到家了,好象这个世界很小。我愿意坐火车,一站一站停,要很多天才能从北京到荷兰,这样我就可以在火车上想,中国真是个遥远的地方。”
从他这番话中,我知道两件事,第一,有许多人愿意把旅途的时间拉长,第二,荷兰人害怕坐飞机,后来,荷兰球星博格坎普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我中学时坐火车的两次旅行,获得的地理知识比在教室里读半个学期还要多。正是在火车上,我记住了中国几大铁路线经过的城市名称,并且开始幻想,如果有一天我能从北京坐火车去欧洲该多好呀,我为自己设想出了第一次游览欧洲的目的地——巴黎,我可以飞过去,然后再从那里坐火车回来,延长旅途的时间,让我穿行在西伯利亚莽莽大地上的时候,能感受到北京和巴黎距离是多么遥远。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三里屯的一家酒吧里喝酒,那个酒吧以拥有品种最多的比利时啤酒著称,我最喜欢的是“好根达”白啤酒。有个洋人喝高了,逮着个人就问:“你是法国人吗?”在洗手间,他也这样问我。小便池的上方贴着一张广告——西伯利亚铁路旅游,办理签证。这个小小的酒吧也许是全球化的缩影。
我第一次出国旅行,目的地并不是巴黎,但的确要先坐北京到巴黎的航班。飞行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从舷窗望下去,下面是蒙古和西伯利亚的土地,我看见了呼啸的风沙掠过戈壁,看见了白茫茫的雪原,雪原上黑色的纹路,我不知道那黑色的条纹是什么,从万米高空上应该看不到铁路或公路。那次旅行的经验是,飞过莫斯科,欧洲境内的任何城市都不会再显得遥远。而飞过鄂木斯克,俄罗斯境内的飞行就算完成了一半,这个城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Omsk这个名字的英文拼写是4个字母,汉语名字也是4个字,几乎可以一一对应的发音。
坐火车返回北京的想法从来没有实现过,甚至就没有再出现过。有一次返回北京,我从飞机上看到一座大城市的灯火,按时间计算,那该是莫斯科,我向国航的乘务员询问,她的回答是“不知道”,我仔细打量飞机下面的灯火,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中,我想,我会到莫斯科去,也会到圣彼得堡去。
2004年的9月15日,我在巴黎共和国广场附近的一条酒吧街里喝啤酒,向我在巴黎的朋友讲述一路的见闻,这一次我们是开车过来的。北京吉普赞助的“中法文化之旅”帮助我们实现了这样一个梦幻般的旅程。
我们聊到了1907年北京至巴黎的汽车比赛,那一年,法国一家报纸提出设想:举行北京至巴黎的汽车比赛,“这项比赛没有一定要遵守的礼仪,也没有起约束作用的规则,所要做的事就是将一辆汽车由北京开至巴黎。自然,有可能的话,要争取第一。”1907年6月10日早晨,5辆汽车从法国殖民部队驻北京的兵营出发,8月10日,意大利人博格基斯驾驶意大利生产的伊塔拉汽车首先到达巴黎,他比第二名提前两个星期到达。
在我们这次旅行的途中,同伴们曾多次谈到1907年的比赛,北京的一位职业车手告诉我,那年的比赛,从北京到张家口就走了一个月,因为许多地方没有路,要靠人抬着车走,从张家口开到巴黎用一个月的时间,那在当时应该算是很了不起的成绩,如果可能,2007年应该再举办一次北京到巴黎的汽车拉力赛。
以历史为参照,或者以文化交流为旗号,都可以给一次旅行赋予某些意义。但更重要的是旅行本身。夏天的时候,来自台湾的一支“路虎”车队走过西伯利亚线路,他们从大连出发、满洲里出境,到达伊尔库斯克再从蒙古的乌兰巴托返回北京。我们的车队行进到喀山的时候,遇到了一支波兰“路虎”车队,他们是“穿越西伯利亚”,从波兰开车到海参崴再返回去,行程3万公里。同样是在俄罗斯境内,我们还碰到过一支德国的全部由房车组成的车队。在旅途之中,我多次看到飞机的起起落落,看到火车飞驰而过,许多人都在旅途之中,所有人都在旅途之中。
从共和国广场的酒吧中出来,醺然之中,一路的风景杂乱的涌现,我看到大地,看见森林、湖泊、河流,看见蔓延的田地,看见低垂的天空,看见路标、车流和无数的面孔。我想起一句诗:“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但我想不起来,这句诗出自何处,何人所写。
9月19日,返程的飞机从戴高乐机场起飞,晚霞之中我眺望巴黎,徒然地想找到艾菲尔铁塔的影子,这首诗的另外两句冒了出来:“但路上不要过于匆促,最好多延长几年。”
这是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人生就是一次旅行,这个古老的比喻是说,要把对外在世界的了解与内心的完善联系在一起。“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们:你将不会在途中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只要你高扬你的思想,只要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接触你的精神和肉体。但愿你的道路漫长。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当你无比快乐和兴奋地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但愿你在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停步,购买精美的物件,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你要多销魂就有多销魂。”
第5节:补记
补记
2006年,奔驰公司组织了一次巴黎到北京的汽车旅行,在给记者发送的宣传材料中,再次使用了1907年那次拉力赛中意大利《晚报》记者巴津尼的文章。巴津尼全程采访了这次比赛,并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100年前的北京—巴黎拉力赛,走的路线是张家口—库伦(乌兰巴托)-伊尔库斯克-鄂木斯克-乌拉尔,最后一直到莫斯科和巴黎。事实上,这条比赛路线有了一个更古老的名称,那就是“茶叶之路”。美国学者艾梅霞在圣彼得堡历史研究档案中见到过一批照片,是俄国沙皇下令拍摄的,目的是记录他们的势力越过西伯利亚进入中国的进程,此后她在蒙古生活工作了多年,对那些老照片背后的历史的兴趣与日俱增。她的著作《茶叶之路》2007年2月出版了中文版。
我给艾梅霞女士写电子邮件,问她是否知道,100年前这条“茶叶之路”上曾经举办过一次拉力赛。她回答说,在她的研究资料中,从没有发现过1907年那次拉力赛的任何记载。
《茶叶之路》中对张家口、呼和浩特、乌兰巴托的经商路线做了细致的描述,其中引用一段丹麦探险家哈士纶的描述,哈士纶1923年从北京前往蒙古,“我们第一次在亚洲大陆的晴朗天空下卷着毯子入睡。站在山口之上,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这样一片游牧民族的土地,这样广阔的草原。夕阳西沉时,我们似乎得到了重生,而这新生命有着丘陵的坚强、天空的深邃、以及日出的美丽。” 哈士纶是用骆驼和马队完成探险的,张家口距离乌兰巴托1000公里以上,骆驼队要走一个月左右,这样慢的速度会让人不觉得自己在旅行,到达目的地的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艾梅霞说:“在蒙古高原,他们进入了一个与充斥繁文缛节的中国截然不同的世界。无边无际的天空下,广袤的大地上,似乎有着无尽的自由。”
03:在这里失去的生活
你说:“我一定能找到另一座更美的城市,
另一块土地,另一片海洋,
因为我在这里的每一次努力都注定失败,
我的心在死亡,
就像我无限忧伤的思绪一样。
回顾往昔,只看到我生活中阴暗的废墟,
还有在这里度过或荒废的时光。”
你将找不到另一块土地和另一片海洋,
这座城市将永远在你心底埋藏。
你将回到原来的街巷。
你将在原来的市郊衰老;
在原来的房屋变得白发苍苍。
因为城市总是那同一座,你不必另外寻找。
——因为它不存在,既没有通路也没有舟桨。
在这里失去的生活,
你已经将它毁掉,在整个大地上。
——《城市》,卡瓦菲斯的另一首诗
我们的车队2004年8月22日从北京出发,8月27日进入俄罗斯境内,9月11日到达明斯克,9月15日到达巴黎,在巴黎休整4天后乘飞机返回北京,而15辆心爱的汽车将由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从加莱港运回。有朋友开玩笑:你们这不是中法文化之旅,而是中俄文化之旅。这样说的原因在于,我们在俄罗斯度过的时间最长。在《九故事》的某一个小说里,塞林格说有一个家伙经常跨越中法边境——这样的一条边境只能是在想象里。
第6节:西伯利亚的流放者(1)
西伯利亚的流放者
我们在俄罗斯的边境上滞留了7个小时,才把车开进外贝加尔斯克。俄罗斯迎接我们的是渐浓的夜色和逐渐降低的气温,“大切”上的温度计显示,车外的气温从12度到了8度,5度。深夜时分,我们在达拉孙城外的一个小镇子上加油,有两个中年妇女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坐在加油站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闪电之中有细细的雨丝落下,她们的面前有一个小塑料桶,装着满满的蓝莓。车队里的“河南老王”,打算买10卢布的蓝莓,比划了半天,我们才明白,这桶蓝莓250卢布,要买就买一桶。加油站的加油管子太粗,欧兰德油箱的进油口又太细,更为麻烦的是,油泵不能自动加满,你只能估算自己要加多少升油。我们的6号车要加40升,但估计至少有10升因为管子不对口而流到了地上。俄罗斯向导宽慰我们,别着急,这里比较落后,明天的路上,我们就能找到尤科斯的加油站,那里很先进。
北京时间夜里12点,当地时间凌晨两点,我们到达了赤塔的住地。宾馆里居然为我们留着饭菜,还有脱衣舞表演,有个汉子领着个矮胖的妓女,按个儿敲我们的房门,用生硬的汉语询问:“姑娘,要不要?”
大约100年前,有个俄罗斯作家在意大利旅行,他说,在一个有丰富历史和贫乏现在的国度旅行,就如同下但丁的地狱。我没有这样的优越感,因为我生活的地方更加贫乏。但在俄罗斯头两天的行程的确证实我的预感是对的:在西伯利亚不会很舒服。
路途上的壮美景色会让你觉得,一切食宿上的不适都不算什么。我们在俄罗斯境内跨过的第一条大河是额尔古纳河,我们开出500公里还没有到达当年的尼布楚。那些山林、河流,那些遍布着苜蓿、杂草、野菊花的丘陵也许并不能带来多少GDP,但我真希望它还是属于我们的地方,辽阔的疆域本身就是一种美感。“尾车”上的职业车手张亚军先生喜欢研究地图,他说,俄罗斯从中国夺走的土地面积相当于三个法国。
统治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需要什么?我们在俄罗斯的第二站是乌兰乌德,布里亚特自治共和国的首府,这里的城市广场上树立着世界上最大的列宁头像,步行几分钟,又能看到一个蒙古少女的塑像。苏联时期,布里亚特的文化与语言几乎被废止,克格勃装扮着喇嘛以应付喇嘛庙对公众开放的任务,显示苏联的宗教宽容政策。1988年,外国游客才获准进入布里亚特共和国。
8月29日,我们从乌兰乌德直接开到贝加尔湖边的一个度假村,行程166公里。这是整个旅程中行车距离最短的一天。浓密森林下的木屋,贝加尔就像一片大海,诗人大仙在湖边,朗诵法国诗人弗朗索瓦·雅姆的悲歌:“洗好你的身体,颤抖着穿上凉鞋前来。离开辛酸的世界,来到我的静思堂,那儿听得到薄荷下活水的流动,白色太阳已衰微。”
那一晚,太阳是金色的。我们喝了好多啤酒,吃了好多烤鱼。第二天,到达伊尔库斯克,行程480公里。这段旅程始终在贝加尔湖边,火车要走5个小时左右,我们的车队用10小时,跨过一道道流入湖中的大河,经常是拐过一个山脚就看见湖水。贝加尔湖相当于一个比利时的面积,后来我们从比利时经过一角,费时不过两小时。我在车上依然不停的喝酒吃鱼,路上总能碰到卖咸鱼、烤鱼的地摊,那玩意太好吃了。
与赤塔和乌兰乌德相比,伊尔库茨克是一个更有现代气息的城市,许多旅游者选择从这里去贝加尔湖。我们到达伊尔库茨克的时候是下午6点,那里的“十二月党人博物馆”已经关门,这座城市最有名的居民就是“十二月党人”。
在我们旅行的途中,战争是一个话题,大家谈论卫国战争和1812年拿破仑对俄国的入侵,后者促发了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按照以赛亚·柏林在《俄国思想家》一书中的分析,托尔斯泰在这部小说中讽刺了那些自以为能操纵人类事务的理论大师和军事家,拿破仑以为他正确解答了历史提出的问题,也就成为一出大悲剧中最可悲的演员。但我更愿意相信,《1812序曲》中的大炮声音,并不是近卫军官们抗击入侵的号角,而是启蒙者在敲打一片沉睡的土地。
那些出身贵族家庭的军官在学校里就开始阅读伏尔泰、卢梭,他们响应亚历山大一世的号召抗击拿破仑的军队,在远征西欧的旅途之中,他们接触到了被民主与自由洗礼过的空气。他们的疑惑是:为什么赶走入侵者,却把锁链更深的套在自己身上?难道用流血换来的国际地位却是为国内的人民遭受当权者的侮辱?
1821年在俄罗斯境内成立的秘密团体以“君主立宪”或者“实现共和”为目标,他们开始起草俄罗斯自己的宪法。1825年12月,亚历山大一世去世引发的宫廷混乱,给了这批贵族军官起义的机会。“十二月党人”是“1812之子”,他们建立共和国的梦想未能实现,后来被杀头或者被流放。他们的妻子、孩子则跟随他们,从莫斯科、圣彼得堡远赴西伯利亚。今天的53号公路还时常断路维修,我们开过数百公里的沙石路,这条道路至少有300年的历史,当年的“十二月党人”就这样一步步走过来。
第7节:西伯利亚的流放者(2)
从伊尔库斯克至图伦,行程只有390公里。入城之前是土路,前车扬起黑色的烟尘,路上间隔着站着三个小男孩儿,他们冲着车招手,然后跪了下来。图伦是一个败落的煤矿城市,城里没有一家旅店能接待我们这几十号人,于是大家分头住,我们几个被安排在一间体育学校的宿舍里,楼道里空荡荡的,操场上也空荡荡的,几个小姑娘在打排球。应该就是在之前几天,中国女排战胜俄罗斯女排获得雅典奥运会冠军。
9月1日,从图伦出发,汽车在森林、大雾中穿越了几个小镇,看到一群群的小姑娘、小小子,穿着洁白的衬衣,手捧着鲜花,在路上走,那一天是俄罗斯的“开学节”。我们每个人都会想起《乡村女教师》。但就是在那天下午,头车的导游通过手台告诉车队:在俄罗斯的北奥塞梯共和国的别斯兰镇,发生了劫持事件,有恐怖分子闯进一所学校,劫持了上千名学生。早上的孩子们是那么漂亮的,北奥塞梯的别斯兰又是在哪里呢?每次加油的时候,加油站里的电视都在直播这条突发新闻。
那天晚上,我们到达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入住的酒店在叶尼塞河边,门前就是一个广场。广场上聚着上千学生,我们的车队就像闯进了一个大PARTY,那些青年男女也在庆祝开学,喝酒聊天。我们抄起波罗地海9号啤酒杀进女大学生的阵中,跟洋妞频频撞杯。豪爽的说,给这桌来十瓶啤酒,给这桌再来十瓶!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也曾是流放政治犯的地方,1897年,列宁被发往谢胡申斯科耶时所乘坐的圣尼古拉号轮船就停在这里,他当年应该在叶尼塞河上走了一段水路。这个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的首府与北京没有时差,这里出产的农用机械闻名于世,我曾经见过一张照片,是毛主席考察这里的工厂。
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离莫斯科的铁路里程是4065公里,要走两天10个小时,飞机要用4个半小时。第二天的目的地是新西伯利亚,路牌指示,820公里。接下来是新西伯利亚至鄂木斯克,行程650公里(鄂木斯克最著名的流放者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他在那里生活了4年)。途经克麦罗沃州的首府克麦罗沃,这里的矿工罢工据说是导致前苏联解体的导火索之一。
9月4日,别斯兰人质危机解决了。我们从鄂木斯克到秋明,行程640公里。秋明,一座油田城市,我们居住的地方就叫“石油工人招待所”,这里是我们此行纬度较高的地区,天气很冷。在俄罗斯的旅途进行了大半之后,我们终于来到叶卡捷琳堡。
第8节:跨越欧亚大陆的分界线
跨越欧亚大陆的分界线
9月的叶卡捷琳堡已经像北京的冬天一样寒冷,事实上,这里的冬天长达5个月,最低气温可达零下40度,夏天只有两个月,气温20度。我们先在城市里转了一圈——基洛夫广场、乌拉尔大学、列宁大街,然后进入火车站前的宾馆。那家店已经25年没有装修,我住的那个房间根本关不严窗户,和服务员商量了半天,她给我加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最终同意给我换个房间。
等候在那里的俄罗斯记者向我们提出了问题:听说你们要去参观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最后遇害的地方,这是你们事先计划好的,还是临时的安排?
我试着在自己心里回答这个问题。秋明、彼尔姆、叶卡捷琳堡,这几个生疏的地名,完全是因为尼古拉二世的遭遇才变得生动起来。在秋明我们曾搭乘了一段公共汽车,公车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所有的乘客都脸色木然。从秋明出发300多公里到达叶卡捷琳堡,再走300多公里到达彼尔姆,这个古老的小城市曾是东方茶叶的集散地。
1913年是罗曼诺夫王朝300周年的盛典,4年之后的1917年,尼古拉二世宣布让位。他先是被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软禁在彼得堡的皇村,前往英国的计划受阻之后,他被送往西伯利亚的托博尔斯克。选择那个地方是因为那是穷乡僻壤,“没有工人无产阶级”。1917年8月1日,末代沙皇开始自己的流放之旅。从彼得堡开始,经过的每一个车站都要拉上窗帘以避免引起人们的注意,在彼尔姆,一个大胡子的“铁路工人主席”登上了列车,他要求了解车上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当时的乌拉尔地区被称作“红色的乌拉尔”,彼尔姆更是红色的中心。很快就有传言说,沙皇被政府秘密转移,目的地是中国的哈尔滨,苏维埃要拦截火车。尼古拉二世一家人和他的随从在秋明下火车,登船从图拉河前往托博尔斯克。他们在一所省督的旧宅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段宁静的时光。1918年4月,红军与白军的战斗激烈,经常有报告说,白军要以营救沙皇为战斗目标。一位布尔什维克代表来到托博尔斯克,将沙皇一家带回秋明,又从那里来到叶卡捷琳堡,被监禁在伊帕季耶夫居所。7月初,看守人员换班,接替者是“契卡”的行刑队,7月16日,沙皇全家被处决,两天后,苏维埃发布公告说,尼古拉二世被处决,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已经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个谎言表明:苏维埃极其重视末代沙皇的象征意义,但又不敢承认杀害了妇女与儿童,他们要避免道德上的指责。
在沙皇被处死之后的许多年,常常有人来到伊帕季耶夫居所凭吊。1977年,叶卡捷琳堡的市委领导叶利钦听从克里姆林宫的指示,用几台推土机将宅院夷为平地。1991年,沙皇的遗骨进行了DNA检测,1997年,沙皇被移往彼得堡重新安葬,这段时间,叶利钦已成为俄罗斯的领袖,他出生在叶卡捷琳堡郊外150公里的一个村落里。现在,一个简陋的十字架指示着尼古拉二世遇害之处。
也许,叶卡捷琳堡最著名的标识是亚历山大三世在1830年代树立起来的欧亚大陆分界纪念碑,这位沙皇强调数学、地理、制造业的教育,但他蔑视人文。在俄罗斯历史上,最出名的国王应该是彼得大帝和女沙皇叶卡捷琳那。彼得大帝受后人景仰,他最早树立了俄罗斯作为一个国家的骄傲,同时也造就了“国在民上”,一个抽象的国家的概念和荣耀,似乎比一个人的自由与幸福重要,这种荒唐观念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许多人认为它天经地义。
与以往的沙皇相比,尼古拉二世的确显得过于软弱无能,在革命者的描述中,他是一个理应被打倒的昏庸的皇帝。他喜欢体力劳动、喜欢体育锻炼、喜欢家庭生活,1904年,他在立宪改革的会谈中说:“我不是出于我个人的愿望坚持专制制度,我坚持这样做只是因为我确信俄国需要专制制度。”他认为专制是俄罗斯的遗产,俄罗斯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民族,做一个好沙皇——公正、仁慈、令人振奋、受神灵的启示,是他的政治理想。在他的幻觉之中,俄罗斯辽阔土地上的人民,手拿着面包和盐匍匐在他巡查的道路上,眼中满是感激上苍的泪水。在他被软禁之后,他可能到死都没有想明白,那些看守他的士兵怎么变得越来越粗俗无礼,那些平民是被什么样的力量煽动起来变得好斗而且富有攻击性。
在尼古拉二世的DNA检测之后,他的历史成为新闻刊物中较为热闹的话题,有人说,这个小小的屠杀是20世纪大屠杀的一个序幕。美国学者马克·斯坦伯格说:“罗曼诺夫王朝的覆灭是道德冲突的必然结果。对一种早已失去生命力和合理性的思想体系的盲目信仰已被人们踩在脚下,而苏维埃宣称他们所追求的是一种新的信仰,即通过阶级斗争而实现普遍自由和公正的共产主义。这种新思想的前途和根据是否正确仍有待于人们的观察和发现。”
在叶卡捷琳堡的宾馆里,窗户关不严,露进来寒风,我盖着两条毯子,翻看斯坦伯格编著的《罗曼诺夫王朝覆灭》,这本书汇集了尼古拉二世的日记、书信,苏维埃当年的文告,当事人的工作汇报等档案材料。戚风苦雨之中,我荒谬的想,尼古拉二世是1917年退位,清帝1915年逊位,我们比俄罗斯早两年推翻皇上,为什么要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传到了中国”,怎么就不能说“辛亥革命一声枪响传到俄罗斯”?1812年的大炮和1825年“十二月党人”的枪声怎么就传不开呢?
我带着一本老牌中国文艺青年的著作在旅途中阅读,那就是《赤都心史》,20岁出头的瞿秋白被北京《晨报》派到莫斯科当记者,所写文章透着那么一股“给个棒槌就当真”的孩子气,即使他临死之前写就的《多余的话》,也是30年代文人特有的那份絮叨劲儿。我还带着纪德的《访苏归来》,带着《苏联的最后一年》,躺在吉普车后座上,一遍遍听着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书本上的沧桑故事与眼前的风景相互重叠。
从叶卡捷琳堡出城47公里,就来到乌拉尔山脉上的欧亚大陆分界纪念碑,在这里我们获得了一份由“叶卡捷琳堡旅游局”颁发的“横跨欧亚大陆证书”。证书上注明此处为北纬56度50分、东经60度30分。9月7日,从彼尔姆至喀山,行程690公里。9月8日,从喀山至莫斯科,行程820公里。车出喀山,走过伏尔加河上的一座大桥,太阳从层叠的乌云中探出一束光,正照在这世界上最长的内陆河上,每个人都看见了那美妙的一景,但大桥上没法停车,谁也没能将那一景拍摄下来。
第9节:从莫斯科到巴黎(1)
从莫斯科到巴黎
“十二月党人”被处死和流放的消息传开之时,14岁的赫尔岑和好友在莫斯科郊外的麻雀山上发誓,要奉献此生,为人类自由平等而奋斗。赫尔岑在欧洲写就《彼岸书》、《往事与回想》。如果他留在国内,他一定会被沙皇定为“精神病人”加以看管,就像沙皇对待另一位作家恰达耶夫那样。而现在来看,恰达耶夫和赫尔岑说出来的不过是些很朴素的道理。
麻雀山后来改名叫“列宁山”,莫斯科大学就在山上,山上的平台有许多小贩在出售俄罗斯套娃。我去了红场和胜利广场,前者比我想象的要小许多,后者则有了国家神圣的气势。红场的一个角落,有四个“特型演员”在招徕游客与他们合影,这四个人是马克思、列宁、尼古拉二世和普京,200卢布可以与他们四个人合影,游客离开后,四人立刻每人分走50卢布。我们进入莫斯科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车队里有人唱起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旋律我非常熟悉,但歌词一句也不知道。至于《三套车》、《喀秋莎》等等更是陌生。车队里50岁上下的人大概都会唱几首苏联歌曲。
我曾经有这样的打算,车队到达莫斯科我就返回来。但真到了莫斯科,我能强烈感受到巴黎或者说欧洲的吸引力,穿越西伯利亚的艰苦似乎需要在巴黎歇上几天才能弥补过来。
9月11日,莫斯科到明斯克,行程520公里。我们在斯摩陵斯克的白俄罗斯与俄罗斯边境办理出关手续,从下午三点耗到凌晨一点。进入白俄罗斯境内要走240公里才到明斯克,睡下的时候是凌晨4点,9点半的时候我们又出发了,很快就到了布勒斯特要塞。布勒斯特、明斯克、斯摩陵斯克都是前苏联的“英雄城市”,只有拼死抵抗过德国侵略的城市才能得到这个称号,在布勒斯特,海关手续让我们又等待了7小时左右,我换上了一件在“列宁山”上买的T恤,上面是列宁头像,他双臂交叉,树起两个中指,“操他妈的革命”。进入华沙,到柏林,590公里;到亚琛,710公里。9月15日,从亚琛到达巴黎,特意到滑铁卢一转,行程400公里。当天晚上和朋友会面,去了共和国广场的酒吧。
车队抵达巴黎之后有了自由活动的时间。第二天,我们开着两辆车从驻地出来,由巴黎市政厅,经卢浮宫、歌剧院大道、老佛爷百货、红磨坊,开上了蒙马特高地,在卢浮宫拐弯时,一辆小雪铁龙别住我们,女司机掏出张纸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电话,飞快的用中文说:“你们从中国来?我去过中国,我叫白茉莉,我也打算开车去中国。”在圣心教堂的台阶上,看到阳光沐浴的巴黎,一路上始终没能克服的那种文化上的陌生感终于消失。
我很难解释,为什么我对俄罗斯缺乏亲近感。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琐碎而沉重,索尔仁尼琴让我感到乏味,我试着阅读《古拉格群岛》,看到他毫无节制任由自己的感情泛滥,是,他经历的一切足以让他有权利这样控诉,但是我们也有权利不理睬。我喜欢肖斯塔克维奇、拉赫玛尼诺夫、塔尔可夫斯基。
我记得我阅读的头一本外国小说是《牛虻》,第二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还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中午,一个同学从外面的书店里买回来一本《爱情心理学》,结果下午第一堂课,有半个班的同学迟到了,他们都跑去书店去买弗洛伊德的这本书,下午的两节课,大家都埋头攻读《爱情心理学》。那大概是1985年,弗洛伊德和萨特是时尚,60年代出生的这拨人,喜欢的是西方的东西。
当年最先买来《爱情心理学》的那家伙,后来去中央戏剧学院上学,几年前,他导演的话剧《保尔·柯察金》在北京上演,我在儿童剧场看了一次,在首都剧场看了第二次,有个大学生,看完戏激动的冲着台上大喊:太棒了。纪德曾经这样说:如果不是在苏联,奥斯特洛夫斯基就是个圣徒。我那同学之所以要导演《保尔·柯檫金》,就在于我们这一拨人头脑里混乱的念头相互纠缠的太强烈:革命、宗教般的狂热、个人自由。那位导演将一桶红色的油漆拎上舞台做道具,由于剧场的限制,他不敢为追求一种摇滚的效果把红油漆全洒向舞台和前排的观众。他喜欢有点儿血腥味儿。
第10节:从莫斯科到巴黎(2)
相比之下,温文尔雅的东西不够刺激。屠格涅夫的《烟》里,包特金这样说:我忠于欧洲,说得精确一点,我忠于文明,这个字眼纯洁而神圣,其他字眼如“人民”或者“光荣”,都有血腥味儿。陀斯妥耶夫斯基借助《少年》中的一个人物表达他的思想:“如同俄罗斯一样,欧洲也是我们的祖国,啊,更大的祖国!我对俄罗斯的热爱不能比对欧洲的热爱更多。比起俄罗斯,我觉得维也纳、罗马、巴黎、欧洲的科学与艺术珍宝,欧洲的全部历史更可爱。”
从莫斯科剩下的路程,三天之内越过三个边境:俄罗斯与白俄罗斯,白俄罗斯与波兰,波兰与德国。路途和心情都越来越轻松,我可以用上面屠格涅夫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那两句话来解释我身在莫斯科对巴黎的向往,这样的解释属于陈词滥调,但一路跋涉过来,能让我感受到200多年来一道心灵上的痕迹,哪怕这道痕迹已经如同沙石路面上的两道车辙一样明显,你还要按着车辙走一遭。
带领我们参观列宁墓的俄罗斯导游,60年代在莫斯科大学的东方系学汉语,她向我们表示她对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的不满以及对列宁的尊敬,她说:“不管怎样,列宁的理想是伟大的,那样的道德是值得人们纪念的。”看着水晶棺材里列宁被灯光映照发黄的脸庞,我想计算出这一路上看见了多少座列宁雕像,经过了多少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大街,想起他那句话,十个懒汉就应该就地枪毙一个,想起诗人布洛茨基就被判了“游手好闲罪”。
塔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里说过:历史的进程在某些空想家和政客内心的构想中,一直都少不了要将“正当的”、“正确的”——而且总是一次比一次好的——路线提供给人民,以拯救世界,并改造生活在其中的人类的地位。塔尔可夫斯基1986年死在巴黎,4年之后,苏联解体。
回到北京之后,我找出《日瓦格医生》的DVD,把它当风光片看。他原本该过的生活被一场革命掠去。那些穷苦人堂而皇之的住进他的家,以为自己得到了新的生活,但随后他们也失去了。
补记
2005年,我去报道中国汽车越野赛,碰到中法之旅车队里的“河南老王”,他正给车手卢宁军当领航员,还有张亚军,负责赛事筹划。
9月5日清晨,我们从正镶白旗出发,向浑善达克沙地中的乌兰察布镇前进,2005中国汽车越野赛第一个特殊路段的起点就设在镇子东边。当天比赛第一个发车的是219号赛车,来自“生活无限青岛钢铁车队”,车手是卢宁军,领航王晓林,从北京开车去巴黎,当时我们是6号车,王晓林在7号车,我们称之为“河南老王”。
赛车出发,我们就地休息,支起床和椅子聊天。这一赛段是环形,起点在镇东,终点在镇西,两个小时之后,赛车才陆续回来。沙地中的乌兰察布镇,看着都是贫穷的土房,当地牧民说:村里装了电视卫星接收器,每家都给装了一个小型的风力发电机,每年能有2000多块钱的节余,要感谢党的富民政策。这地方属于锡林郭勒盟,锡林郭勒出产的羊肉是专供国家队运动员的,据说内蒙羊大多是11条肋骨,惟独锡林郭勒羊是12条肋骨,因此胸腔更大,肺活量更大,刘翔、罗雪鹃吃了锡林郭勒羊肉就跑得快游得快。
第二天,响沙湾有一特殊赛段,之后赶往杭锦旗。暮色四合,草原上一片漆黑,黑色的是天,更黑的是陆地。前方是一道道闪电,像刹那的烟火照亮半边天。终于,我们看见了一座城市的灯火。我们的宿营地在杭锦旗郊外的一个度假村。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蒙古包外立着一块大牌子,上书“额尔多斯草原”。
第11节:国境以东,国境以西
04:国境以东,国境以西
记忆力真是件不靠谱的事儿。回忆2004年那次穿越欧亚的汽车旅行,我完全忘记我们是从哪一个波兰边境城市进入德国的。我们从斯摩棱斯克进入白俄罗斯境内,在海关那里大概等待了7个小时,广州的老李,车上有一个便携式VCD,我凑过去一看,放映的是《战争与和平》,事后证明他选择这么长的一个电影看实在英明。我们从下午等到深夜,在街边小店找热水煮方便面吃,准备在车上过夜。最后被放行,赶到明斯克的旅馆已经是凌晨4点。9点钟我们继续上路,很快就到达了布列斯特,在这个城市我们又耽搁了好几个小时,得以缅怀两次世界大战中布列斯特的故事,十月革命之后的布列斯特谈判,德国人提出了割地赔款的要求,二战中,德国第45步兵师从这里展开巴巴罗萨行动。由此,我们从白俄罗斯进入波兰。
我们在波兰走的都是狭窄的乡间公路,人困马乏,看着前车的尾灯,竟然模模糊糊的成了一片红色,赶到华沙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第二天依然没时间游览华沙,车队经过圣十字大教堂时,我们行注目礼,装有肖邦的心脏那个盒子就安置在这座教堂里面。华沙境内我们只走了一段高速公路,狂飙了一阵之后发现这条新修的高速路根本就没有加油站,于是红着灯以90公里的匀速开到了波兹南。接下来我的记忆就断片了,总之,我们在波兰和德国边境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就开上了德国的高速公路,每辆车都撒开欢的跑到160以上,赞叹着德国公路的高质量。我根本不记得我们是否跨过了奥德河。
之所以回忆起这一段,是因为波兰等9个国家在2007年12月21日加入申根协定,我看到一张新闻照片,两个波兰学生,拿着大剪子,剪开波兰德国边境上的铁丝网。2004年那次旅行,正是波兰要加入欧盟的时候,我觉得在波德边境已经得到礼遇。一转眼的功夫,那个小小的被我忘掉了名字的关口又有了改变。
2007年12月23日,又有一条新闻,在波兰边境城市,警察从华沙开往柏林的火车上清理出来59名车臣人,他们打算偷渡到德国去,这些人被扣留在波兰境内的收容所里。这条简短消息最后说,在波兰加入申根协议之后,波兰边境警察在乡间的检查更多了。
德国电影《遥远的光》(Lichter),一开始就是一辆卡车驶进森林,几个乌克兰人下车,蛇头对他们说,等到夜里,看着灯光走,到第一个房间就敲门进去,有人接你们。那些乌克兰人以为灯光处就是柏林,没料想他们被扔在波兰边境。两个乌克兰人在森林中闲逛,看见公路上两个背包客在搭顺风车,“你看,他们去柏林是那么容易。”这个电影有好几条线索,最终一个波兰出租车司机帮助一对乌克兰夫妻游过奥德河。
在12月21日的典礼上,奥地利总理古森鲍尔和斯洛伐克总理菲乔一起锯断了象征两国分界线的木头路障。古森鲍尔说:“申根不意味着犯罪、不安全和忧虑。申根代表着自由、安全和稳定。”然而,边境问题从来不会这么简单的被消除。
英国学者家艾伦·帕尔默的著作《夹缝中的六国》讲述了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等国的近代史,按照他的描述,300年前,波兰的东部边境位于斯摩棱斯克以东,离莫斯科90英里,那时它是欧洲领土最大的国家(除了俄国大量未开垦的土地之外),今日波兰东部领土最突出的部分,在其17世纪时的边境以西500英里处,而他与德国的边境却推进到奥德河,向欧洲腹地平均推进150英里。帕尔默说,一个民族的家园如此移动,是近代世界史上独一无二的。历史著作总免不了略为抽象的讲述山川河流,但我知道斯摩棱斯克和华沙之间的距离。
卑尔根大学历史教授尤恩-森姆-富勒(Jorunn?Sem?Fure)有一篇论文分析波德边境问题,他说,边境有三种,第一种为一体化,边境开放对双方的发展都能带来好处。第二种是不对称,边境大体上是开放的,但只有一方获得利益,被看作贫富的分界线。第三种叫不完整,基本是阻绝所有交通,波德边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属于第三种。1989年之后,波兰直接面对统一后的德国,这条边境纠缠于历史遗产,意识形态,不同的政策制定,居住在波兰的德裔民族的地位,各类人的政治主张,这条边境包含着不信任、相互憎恨,它能成为两个国家之间的桥梁,或者欧洲一体化进程的象征吗?成为欧盟一员的国家的公民可以获得更多的权利,可以在欧洲自由迁徙,但进入欧洲的努力更多来自波兰的内政,减少中央集权,给与各地方更大的自治权,实行更多样化的公共政策。富勒教授在这篇论文开头说——我有一个女儿住在法德边界上,她在两边都有很好的朋友,希望有一天,德波边境也能如此。
1991年4月8日,波兰旅游者跨过奥德河进入德国的消息登上报纸头条,有漂亮姑娘手拿鲜花欢迎他们,也有德国光头党拿着辱骂的标语迎接他们。如今,报道9国加入申根的新闻中有这样一句:你可以从葡萄牙的里斯本直接开车到爱沙尼亚的塔林。我们那次旅行的终点站是巴黎,但广州的老李同志在巴黎租了一辆车,继续开向西班牙和意大利。
第12节:人民还是需要一辆汽车的(1)
05:人民还是需要一辆汽车的
2005年秋天,在宝马总部的停车场里,我见到了平生最多的宝马。我们先去参观宝马公司的项目中心大楼。这座建筑的设计师甘特·海恩先生做导游。2005年6月一期的《世界建筑》杂志,对海恩建筑师事务所进行了非常详细的介绍,他们的许多项目都与汽车有关,包括为奥迪、大众设计的汽车展览馆。甘特·海恩先生介绍,当初设计这个建筑,宝马提出的一个要求是,一辆车从设计到投产的周期,要从7年缩短到3年,这座大楼要帮助宝马实现这个目标。
我对这座建筑印象最深的是食堂,食堂分14个部分,分别是牛排、意大利面、批萨、亚洲饭等等,在亚洲饭那里,能看到春卷、泰国米饭、虾汤等多种选择,而且有一个来自北京的小伙子在那里主厨。这个食堂可供项目中心2000多员工吃饭,一个汤5毛钱,2块多欧元能吃饱,实在是好福利。
BMW原来的总部大楼正在维修,该大楼的造型像一个发动机,70年代建立起来的时候,大概就号称是现代建筑,要留给21世纪的观众鉴赏,现在是21世纪,看着那栋大楼,还是觉得难看。另有一片地方,正在兴建 “宝马世界”,将包括宝马博物馆和销售中心等等。估计宝马是慕尼黑当地最重要的企业之一,就像顺义的燕京啤酒,容易拿到地皮。而到了斯图加特,那就是奔驰的地盘了。
海恩先生设计了北京的一座汽车展示中心,地点在南四环与南五环之间,估计就在车管所附近。大家到车管所办完牌照事宜,还应该在车管所买一张票参观该中心,因为它是2008年奥运会的一个展示项目,标志着中国要迈入汽车时代。海恩先生说:“在北京,客户不是一个企业,而是公共机构,是北京市要建造汽车城,主题是一个国家的汽车文化。在这个国家,大众化汽车交通才刚刚起步。”
慕尼黑啤酒节第二天开幕,当地人教我们一个德国单词,就是敲开啤酒桶、接上龙头的意思,问我们中文里怎么说,中文里没这个词,但我想“开扎”比较合适,这像是个动词,打开龙头就能一扎一扎的接啤酒了,但不能叫“接扎”,只能叫“开扎”。可惜第二天我们不能“开扎”,因为日程安排是要飞到意大利的维罗纳去。
从山上看,维罗纳很像是佛罗伦萨,有河绕城,红色的屋顶,城中有一座古罗马竞技场,轮番上演《阿依达》等应景的歌剧。这座美丽的城市,很大程度上因为莎士比亚的《罗米欧与朱丽叶》而闻名。我先到了罗米欧的房子,假作真时真亦假,谁知道谁曾经住过那里,门口刻着台词,I?have?lost?myself,?I?am?not?here.?This?is?not?romeo,?he?is?some?otherwhere。
穿过草地广场,就来到了朱丽叶家。朱丽叶家已成为政府公产,走进庭院,就看见著名的朱丽叶阳台,所有在阳台下给姑娘唱歌的场景都发源于此地,阳台下的石牌刻着那段台词——什么光在那边窗前透亮?那是东方,朱丽叶是东方的太阳。那是我的姑娘,那是我的爱。庭院里树着一座朱丽叶雕像,据说触摸其胸部,你就会有一个新的Lover,青铜雕像应该是黑糊糊的,但朱丽叶的胸部已经被摸得白花花的,她的左胳臂挡住了左胸,右胸完全敞开,所以右胸好象比左胸还大。内庭中的两面墙,被白色木板覆盖,上面写满了各种语言的爱情留言,当地导游告诉我们,四天前,这板子刚被刷过,看来很快就要再刷一遍。
头一天在慕尼黑,我们出行坐的车是X5,第二天到维罗纳,从机场进城,坐的车是M5,然后再坐本次试驾的主角760Li转悠,760所到之处,总能引起人围观,而开车的意大利小伙子也总是热情招呼,拉开门让人看完内饰,总问一句:“要不要看看发动机?”,说着就把前盖给打开。晚上我们在“12门徒”餐厅吃饭,意大利小伙子开着自己的一辆Lancia来了,我正在门口抽烟,小伙子让我看看他的车,说着就来了一句“要不要看看发动机?”打开前盖,发动机上有一行字“power by Ferrari”,我才明白小伙子的车钥匙链为什么挂着个“飞马”标志。
第13节:人民还是需要一辆汽车的(2)
试驾760Li的路线是从维罗纳开回慕尼黑,中途在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停留,因斯布鲁克是个只有12万人的小城,但两次举办过冬奥会,离老远就能看见那座悬空而起的高山滑雪跳台,扎哈·哈迪德设计这座跳台时还没什么名气,现在则火得一塌糊涂。在奥地利行车的3个小时,就像是在幻境中穿行,高速公路像是被安置在布景之中,雪山、草地、森林、村镇、牛群、雾,现在想起来都不那么真实。后来我在瑞士的雪山上碰到了很多印度朋友,才知道瑞士和奥地利的雪山是宝莱坞歌舞片最重要的外景地,印度和巴基斯坦兄弟们来欧洲旅游,总要到雪山上跳舞唱歌。
在维罗纳“12门徒”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宝马公司的职员聊天,我问他:“如果不考虑价钱,你想有一辆什么车?”他说:“X5。你呢?”我回答:“M5。”然后我接着问:“如果让你买辆中国车,你会买什么?”他回答:“长城赛弗,那么大的车,才1万欧元。”不管我们讨论什么车,最后还是会落到钱上面。我看过很多理财专家给出的建议,有人说,你买的车不该超过你一年的收入,也有人说,你家里那辆车应该只占你家庭资产的3%,这样一算,这车的上下幅度可够大的。
2008年,新年伊始,福特公司发布消息,说他们打算把路虎和捷豹卖给印度的塔塔集团,我免不了又为这老大英帝国的牌子黯然一把。路虎曾经被宝马收购,后又被福特接手,这样一个好牌子,居然价值一再走低。捷豹的管理层给福特高管写信,说担心印度人没有管理高档品牌的经验,担心这样的好牌子落到印度,会降低其品牌价值。接着就有印度的咨询公司回应,印度富裕阶层,生活的奢侈程度比西方人厉害多了。
收购的消息确定没几天,塔塔集团就推出了一辆“人民汽车”,是世界上最便宜的车,10万卢比,各大媒体纷纷报道,并将价格进行换算,这辆车是2600美元或1700欧元或1300英镑。大致相当于美国低收入者的月工资。这辆车620CC,最大功率70马力,百公里5升油,手动档,没有空调,《金融时报》记者问一个印度年轻人这车怎么样,年轻人回答:太贵,我没钱。照该报的说法,10万卢比相当于印度人平均年收入的三倍。还有一位出租车司机说,对贫民窟的老百姓来说,能有一辆摩托车就可以了。
《新闻周刊》上有一位来自普华永道的汽车专家说,印度车市70%是被摩托车占领,但两轮车和四轮车之间的价格差距正在缩小。某个印度哥们,去年刚花7万卢比买了辆摩托车,他说,我要买汽车,开着汽车出去更有面子,你可以带着你的女朋友到处转,街上的人都看着你。另一个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哥们说,现在好多人都有车,你要骑一自行车都不好意思见人,一辆车意味着好的社会地位。
塔塔集团推出来的这辆人民汽车,样本是德国甲壳虫或英国当年的MINI,也就是中产阶级用车,按照德里一位专家的说法,现在印度中产阶级是5000万人,2010年之前,有3000万个家庭有能力购买汽车。此前印度市场上最便宜的车是铃木和现代的小车,都从20万卢比起步,人民汽车一下子降了一半。塔塔集团现在的产能是每年25万辆,去年印度国内汽车销量是110万,人民汽车的工厂奔着四分之一就来了,可见胃口之大。
路透社的报道更偏重于宏观,他们说,印度经济在快速发展,人民汽车激发了印度民族工业的热情,去年印度总理辛格提出了汽车使命计划,要让印度成为汽车生产的基地,要和中国制造较量一番。塔塔集团没有辜负总理的厚望。印度汽车市场,印度人民自己不去占领,西方势力就会去占领。中国也会去占领。
好多报纸都采访了好多位印度人民,某个老人家说,“我觉得这车根本就不应该出来,现在马路上那么乱”。某个环境保护专家说:“这辆车一出来,就是环保的噩梦。它会加剧污染,汽车工业的发展就是以城市的污染为代价的。”某个二手车经销商说,“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谁都想要一个安稳的家,一辆汽车,一个漂亮的媳妇。”
第14节:人民还是需要一辆汽车的(3)
回头再说那年在慕尼黑,我们还参观了BMW汽车传统博物馆,说是博物馆,其实更像个巨大的车库,上下三层摆满上百辆摩托车和汽车,解说者很瘦,戴眼镜,穿破烂又干净的短袖衬衫,他很自豪地讲解了宝马的历史——这里的每一辆车都有非凡的故事,如果一辆接一辆的讲,可能要花上一个星期,所以我们只挑几个最有意思的车。
在博物馆的一层,通过一面玻璃墙能看到维修车间,车间里摆着一辆“宝马挎子”,解说者说,我知道中国的长江750,仿制我们的车,不过很不错。哈!我在北京一玩挎子的朋友,他那个长江750上的BMW标志十分耀眼。博物馆里最熟悉的一辆是电影《黄金眼》里007遥控驾驶的那辆BMW730,它当年在电影里光鲜亮丽,如今只是背后一张《黄金眼》海报,提示它的旧日风光。紧挨着它的,是一辆曾担当巴黎达喀尔拉力赛指定工作车的改装X5,两相比较,老730实在不够威风。
大家在宝马Isetta面前停留的时间最长,因为每个人都想钻到这辆气泡型的小车之中。宝马在1955年推出了这款Isetta,基本就是在摩托车上加一个罩子,长度为2.29米,两座,前开门,方向盘与所有的仪表都在门上,两冲程的单缸发动机就安装在座位后面。1960年,250cc版的Isetta价格为2650马克,300cc版为2710马克,战后德国经济的复兴,一个工人当时的周薪平均是90马克,6个月的收入就能买上一辆Isetta,这样的便宜车自然受欢迎,它一共卖出了16万辆。德国媒体评价说,Isetta成为一代人的理想标志。
至于我们试驾的那辆760Li到底怎么样?我还真没能领略它的妙处,原因是我开得太慢了。宝马公司一工作人员和我说过:您没开到200以上,那叫什么试车呀?这辆760Li在我这面瓜手里还是没能上200,但那位要买塞弗的德国小伙子帮我开了最后一程,速度上到220之后,我发现路旁的树与田野都变形了。回来的飞机上,我看《BMW CAR》杂志,一编辑花1600欧元参加一个为期两天的驾驶M3的培训课程,他要达到的境界是,过弯像刀切豆腐般锐利,时速300之后下车别吐,教练给他们讲的第一个动作要领是,保持微笑,只有笑着,你才能享受驾驶的乐趣。
第15节:小说中的汽车
06 :小说中的汽车
记得查建英女士在《读书》杂志上分析小说《上海宝贝》,提到里面的CK内裤,查女士说,如果只说内裤不提CK这个品牌,这个小说就没有消费性。正是告诉读者女主角的内裤是CK的,《上海宝贝》才是消费时代的小说。
我看了好多小说,里面的人物穿什么牌子的内裤大多看不出来,但他们开什么样的汽车我特别在意。好多时候,汽车这道具实在太重要了,对故事情节有推动作用。比如《达芬奇密码》,法国特工追到英国博士的庄园,发现博士他们已经逃走,庄园附近是森林田野,博士有四辆汽车,四把车钥匙都挂在锅炉房里,法国特工发现,四把钥匙中少了一把路虎越野车的,特工头子非常泄气,知道他们的车追不上博士了。
英国小说《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看着像是写拖拉机的,其实是一个家庭故事,84岁的英国老人,在妻子死了两年之后,要娶一位36岁的乌克兰妇女,他的两个女儿都反对此事。36岁的乌克兰妇女为了入籍、为了好工作、为了与前夫生的儿子能有个好前程,嫁给了老头。家庭矛盾就此展开,她为了送儿子上下学,想买一辆新汽车,同学的家长都是开萨博或者梅塞德斯,所以她也想要萨博或梅塞德斯。我注意到好多外国小说,说到奔驰车大多说梅塞德斯,而不是BENZ。老英国人家里头都是开福特的,他的女儿很不满意新继母的虚荣心。但老头儿还是买了一辆二手的路虎给新妻子。小说原话是“她想买一辆萨博或梅塞德斯,至少也要一辆BMW。”这种消费观念我很赞同,宝马是一款平实、朴素的家用轿车,但也足够有面子。二手路虎比较费油。我上网搜索了英国的车价,宝3一般在2万到2万5英镑,加上27%的二氧化碳税。二手路虎揽胜价格差异很大,小说没有交代是哪款路虎,上牌照的年份,所以我对这家的理财没法做出判断。
汽车当然有其阶级属性,小说《钉子》,咱们这里翻译成《被枪毙的内幕新闻》,乍看起来像是一本新闻教材,实际上是写的是波澜壮阔的60年代的故事。其中一段章节,巴黎警察在布洛涅森林中打击性交易,那里是流氓聚会的场所,不过,这帮人耍流氓,是先开着车在多菲纳门兜圈子,一辆车跟上另一辆,再有汽车加入,大家一起去耍流氓。警察注意到,先是一辆“菲亚特124”在那里转,“里面坐着一对中年的中产阶级”,然后就是一辆“宾利”,驾驶者是个北非人,再后来加入车队的是“雷诺”牌轻便货车,警察于是感叹“性的问题真是最妙的矫平机,在它的面前一切阶级都被拉平了。”
中国作家张平,写过许多反腐败的小说。其中《十面埋伏》给我印象深刻,书中的犯罪分子开的是一辆奔驰500,他开着这辆车带着炸药,要到省城制造爆炸。我民警同志就开了辆夏利在后面追,小说结尾的高潮部分,改编成电影就是一场疯狂的汽车追逐场面,作家认真详细的描述了民警同志如何将夏利开到180迈200迈,如何不被奔驰500落下,在山路上的高超驾驶技术,看得我血脉贲张,真想把自己的富康改装成夏法拉利。
07:我们聊点儿什么
我到X城之前,就听到这里地下色情泛滥。但第一个晚上就被这里的营销方式震惊,那天晚上吃完饭,发现车门上被塞进了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个漂亮姑娘,下面有联系电话,广告词是“另一种心灵体验”。回到酒店,我就迫不及待的打电话给她们。
接电话的是个妇女,听声音在30岁以上,她说她们这里都是女大学生或者拥有大学学历的人,服务方式和别家决不相同。我问:“有什么不同?”她说我们这里只陪客人聊天,决不陪客人上床。而且我们聊天的层次很高,小姐有权利选择服务对象,如果她不想和你聊下去了,她可以转身就走。
这套说辞有点新鲜,我说:“你给我找一个来吧?”她问:“你要什么水平的?”“当然是高水平的。”“那你是什么学历?”我有点不好意思,同时有些诧异,不明白这样一个软色情的聊天和学历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诚实地说我只有本科学历,上大学学的是中国文学。她沉吟片刻,说我给你找一个擅长中文、层次适中的姑娘吧。
半个小时之后,有人敲门,来的姑娘自称丽丽。坐下来寒暄几句,她问:“我们从什么说起呢?”我说:“一般你们从什么说起呢?”她白了我一眼说:“我最近都是从李欧梵说起的,你看过李欧梵的新书吗?”我一下惊呆了,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没想到陪聊业务已经到达这样的高度,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看过他的新书,但我看了他在《书城》杂志上发表的几篇文章。”“《书城》杂志,我知道,那号称是中国的《纽约客》。”我连忙顺着她的话头说:“你还看《纽约客》吗?或者董鼎山?”丽丽回答:“我不能跟你聊董鼎山和美国人的东西,那是外文部的业务。我是中文部的,但我可以和你聊聊董桥。”这说法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问:“外文部和中文部有什么区分呀?”丽丽一下激动起来:“她们就凭着多知道几个外国人名,每小时比我们多挣50块钱呢。其实他们聊的有什么呀,罗兰.巴特、乔姆斯基、哈耶克、萨义德,这些东西我也会聊呀。”我替她报打不平,说:“怪不得把你算是层次中间的,原来能聊外国人的东西才算高级的,这是什么规矩?”丽丽随声附和。接下来我不免好奇地问:“你们算是中间的,那什么算是低一级的呢?”丽丽说:“聊电影的算低一级的呀。我们一小时是100块,聊罗兰·巴特是150块,电影是50块。其实分得还不够科学,我觉得聊贾樟柯应该贵点儿,聊美国电影就应该便宜。”
诸位看官,到这里我要承认,以上文字是剽窃伍迪·艾伦的小说《门莎的娼妓》,伍迪·艾伦在那个小说里让妓女说出了许多知识分子语言,并且将许多美国文学评论家绕在里面。作为一个低能儿,我只好把它弄成一坨恶毒的狗屎。
第16节:侠之大者
08:侠之大者
我到香港的第一天晚上,就迫不及待的找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山顶金庸先生的豪宅。出租车离大门还有半公里,我叫司机停下,从双肩背书包里取出我的黑色夜行衣换上,司机问:“您这是要干什么呀?”我说:“我要夜闯金宅,和金庸先生讨论文学。”
施展梯云纵,我就上了这别墅的屋顶。趴在上面,正琢磨金先生会在哪个书房,猛然间一道灰色的身影掠过,已经进入右侧的第二个窗户。我悄悄爬过去,倒挂金钟,往屋内看去,只见屋中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正是金庸,一个带着人皮面具,居然是黄药师。我这次来香港,主要是对金先生修改的新版本武侠小说表示不满,没料想黄药师已经率先发难,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不快:“我可不喜欢你在花城版《射雕英雄传》里把我写的像个‘愤青’,还说我心里喜欢梅超风。”金先生回答得慢条斯理:“这些都是我这几年的感悟,不过我当年并不知道,原来的你比较完美,现在我想在你身上加入一些更人性化的因素。”对这样程式化的回答,黄药师面无表情:“你在《神雕侠侣》里写杨过和小龙女那段,什么每天想你200遍,每天想你500遍,这样的语句也太像琼瑶了。”金庸干笑了两声:“你们总看不上琼瑶,其实我们写的都是流行小说,当年狄更斯写《老古玩店》,在报纸上连载,大家都问他小可耐尔是不是死了,这和我在《明报》上写《神雕侠侣》没什么区别。”这一次黄药师抓住了重点:“狄更斯已经是经典小说了,你能活着看到你的小说成为经典,这很不容易,为什么你要糟蹋自己呢?”
我的武艺不精,倒挂金钟时间长了,大脑充血头晕脑胀,但听得老金在屋里又干笑了两声:“你知道,英国前几年推出了一个写小说软件,狄更斯的重孙女是这个软件的形象代言人,现在谁不能写小说呢,写文章,写博客呢?什么叫经典?我愿意用卡尔维诺的说法,经典是回荡在房间里的声音,而当下是窗户外面嘈杂的声音。在我内心深处始终回荡的是佛教经典,我的小说不过是时文,是外面的噪音。你们珍视这些东西,可我却觉得它无足轻重,随便我怎么改都行。”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两条腿再也挂不住了,一头栽倒在楼下的草坪上。一道灰色的身影飘然而至,黄药师一把把我拽起来:“走吧,小兄弟!”我还心有不甘:“不问问他打算怎么修改《鹿鼎记》吗?”黄药师拉着我飞过太平山:“放心吧,小兄弟,小宝他们生活的很好。我们既然已经被创造出来,造物主本人也不能再将他更改。”
09:早恋情人
多年后,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听得出来我是谁吗?忘了吧?”什么叫中年妇女的声音?就是松弛而非矜持,松松垮垮。
十多年前,我去她家,那是个炎热的夏天的中午,她穿着一件有点儿透明的上衣,上衣里是空的,我面红耳热地坐在她对面。这是我15岁恋爱时最鲜明的记忆,经过这老些年还没忘。那时候我们上初三,然后考到了不同的高中,然后分开了。
她坐在饭馆里说:“我吃不了什么,来瓶啤酒吧。”她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和我分手的那个晚上。那是个冬天,她跟我站在大街上,她说,她当时就是想考上大学,什么都不能耽误她考大学,那个晚上她要我别再去找她别给她写信了。如今,这位4岁孩子的母亲,依旧爱穿半透明的、蚊帐式连衣裙的少妇,对我说:“那时候我伤害了你。”说完夹起一块烧茄子。
“我们写信都写什么呀?”我问。
她说:“你写信来一般是谈人生谈理想,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就假装有数学题不会写信去问你,全是我从习题集上抄的。你那时候数学真不错,什么题你都能证出来,答案能写好几页。”
我一下子走神了,心想现在有没有人编这种习题集,书信体,前面是女生谈一段人生给出题目,后面是男生倾诉一段爱慕再给出答案,两人共同追求着理想。其实那女生学习很好,后来考上一所理工类大学,毕业后进工厂,又去公司,拉过广告,跳槽若干次。她说她还留着一本书,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法拉奇写的《人》,她也送书给我作生日礼物,大概是席勒或歌德的诗选。
回家就翻出席勒诗集,署名“一位同学”,扉页上的赠言是:“望觉醒、振奋、对一切充满希望。”可见年少的我多愁善感瞎悲观。
“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才15岁半。”
我变得年轻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对她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爱吃日餐,人人都说你能干,相夫教子孝顺父母,有一次拉个广告挣了20多万。那时候你是中年妇女,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青春绽放的容颜。”
第17节:世界上最好的吸烟室在哪里?(1)
10: 世界上最好的吸烟室在哪里?
我在一次文人聚会上遇到的一位教授,他走过来向我们几个烟民说:我知道我出现会让你们扫兴,我是著名的禁烟活动家,多次上书中央领导人宣传禁烟。你们文人,写文章不抽烟怕没有灵感,其实,不吸烟也能写出好文章。后来,我看到这位教授写的文章,还有诗,我知道抽烟也无法再赋予他任何灵感。
多年前,我就听人说,吸烟是野蛮人的行为,欧洲是文明的地方,吸烟者很受歧视。后来,我去了戴高尔机场,吸烟区是开放式的,像一个下沉庭院,进去之后发现天花板更高了,足有20米,烟雾缭绕着上升,可不像首都机场里的吸烟室那么憋屈。在法国坐火车,对面一男子看一本大厚书,懂法语的同伴告诉我,那是《希腊城邦史》,那男子燃起一支烟,让我对法国的文明程度有了更高的认识。后来又听说,欧洲国家越来越反对吸烟,公共场合都禁止抽烟了,包括戴高乐机场。今年6月,我们到慕尼黑机场转机,刚下飞机,就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烟灰桶,显然是为了长途飞行下来憋坏了的人准备的,我们一边抽烟,一边感叹:什么叫人性化呀!
加拿大温哥华机场,很像是上海或香港,来来往往都是华人,我在吸烟室里听两个小伙子正盘算怎么倒腾二手车,忽然进来一个美女,华人,穿黑外套,里面是白色背心,胸部很好看,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全吸烟室里的男人都把自己的打火机递过去,但她安静的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安静的吸烟,离开,留给我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不过,这是在加拿大吸烟的最佳记忆,这里有屋顶处不能抽烟。陪同我们的导游是一位户外运动专家,热爱大自然。我在加拿大的高山峻岭里抽烟,要掸一下烟灰,他会把手伸过来,让我掸在他手上,我甚至可以在他手上掐灭一个烟头。我怀疑他是绿党分子,不是党员,党员不可能有这样的意志品质。这样一来,我就不好意思抽烟了。后来我准备了烟丝和烟斗,以后再遇见这样的人,我就抽一锅烟丝,不用掸烟灰,一锅能抽半小时。
加拿大禁烟,香港也禁烟,今年,英国也最终通过法令,带屋顶的地方不能抽烟。我不了解英国法令的制定过程,但英国政府花了很多的广告费宣传他们的禁烟措施。等我从德国回来,听说德国也正酝酿更严格的禁烟法案。
1922年的某一天,郭沫若还是一个穷苦的留日学生,他在福冈转悠,从兜里摸出8个铜板儿买了一盒烟,待在街角吸烟,感叹“中日两国互相轻蔑的心理,好像成了慢性的疾患,真是无法医治呢。”我穿越时空相问:“郭老何来此叹呢?”郭老把半截烟屁扔到地上,说:“日本人爱干净,并且把这当作西洋既无,东洋亦无的国民特质,其实日本的城镇也不是那么干净,街道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塘。”
多年之后我站在帝国饭店门口抽烟,发现地上很干净,周围更没有垃圾桶烟灰缸,门童和我打招呼,将我引领到饭店里面的一个吸烟区。后来得到消息说,东京的大街上不能抽烟了。出租车里也不能抽烟了,一个东京出租车司机说:“好多人打车,就是为了能在车里抽一支烟,现在这个禁烟法令让我们的生意不好做了。”
3年前,有日本出租车司机打官司,说“二手烟有损健康,国家怠慢了推行车内禁烟的措施”要求国家赔偿。东京地方法院否定了该索求,但以此为契机,推动了日本社会的禁烟意识。北京的出租车为了迎接奥运会,早就规定不许在车里抽烟,这规定怎么出台的?没人征询过我的意见,所以我只能关心外国的立法,比如,德国议会有人提出,德国的高速公路应该限速,最高时速不能超过120,我对此提案就非常有意见,果然,德国议会里就有人反驳,德国高速公路不限速,是德国高品质汽车工业的象征,我们生产的汽车操控性好,大家开车又讲规矩,即便是大卡车也能以90公里的时速巡航,限速是没道理的。我觉得这位德国议员就说出了我的心理话。
第18节:世界上最好的吸烟室在哪里?(2)
关于日本街道上的禁烟令,有人分析,一个成人在大街上抽烟,他拿烟的手自然不会总放在嘴边,手一垂下,这个动作加上风的作用力,就会让烟灰飞散,这个高度正是一个儿童的身高,于是,烟灰就会飞到小朋友的眼睛里,我们要保护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长,所以就要在大街上禁烟。这番分析说得我心服口服。早就在一些文化分析的书上看到,说日本人如何讲究集体主义,如何顾及他人。号召我们向日本学习就是叫我们学习怎么当一个顺民,比如日本政府一说现在能源紧张,号召要节约用汽油,第二天日本汽油用量就减少25%,要大家都学成那样,统治和管理起来就容易多了。要我看,现在的日本禁烟法令,其根源是1000多年前的圣德宪法,那时候的圣德宪法第一条就说了,社会交往的首要原则是“和谐”,每个人都要心平气和的讨论问题,以求一个全社会看来都合理如意的结论。第二条又说要宣传佛教,大家都要学佛法,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
在瑞士的时候,我和一女士坐火车去英特拉肯看少女峰,火车上没有吸烟车厢,这位女士告诉我,就是这一两年,取消了吸烟车厢,这一措施经过了瑞士的全民公决,只以微弱优势获得通过。在苏黎世,我和《中瑞经济通讯》的一位叫苏珊的编辑吃饭,很快我发现,她抽烟抽的可很勤,于是向她询问,欧洲不少地方都“NO?SMOKING”了,瑞士会不会限制抽烟,她很愤怒的说,别扯淡了,我可不想生活在那样的国家。
幸福的是,她生活在最民主的瑞士,代议制都没戏,想弄两个议员弄两个提案就禁烟可不行,只要征集到10万人签名,任何一个瑞士人就可以提出修改宪法,公民在任何一个法令、法案宣布之后三个月之内,征集到5万个签名就可要求对该法案进行公民投票,这叫“选择性复决”。
在瑞士待了10天回来,飞机上睡了一觉,睁眼看见北京的天空时还是吓了一跳,真脏呀。落地之后,翻看这10天漏下的新闻,《纽约时报》上有篇文章,叫“中国的污染已经到了极限”,先不管山西农民的死活,我看看北京的数字,按照欧盟的标准,微粒含量1立方米在40毫克以上的空气都是不安全的,美国的标准是50,按照中国统计局公布的数字,2006年北京空气的微粒含量是141。在世界上所有首都中,只有开罗的空气比北京更糟糕。转载这篇报道的博客主人提供了参考数据,微粒含量每上升10微克,长期肺癌死亡率就上升8%。世界卫生组织认为,只要把微粒从70降至20,就可使肺癌死亡人数减少15%。这位朋友还找到世界银行的资料,2002年,世界上前40个空气最脏的城市,中国占了24个。当时北京的微粒还是99,这几年上升了。《纽约时报》的文章分析说,中国政府想做什么事肯定能做成,想控制污染也一定能成。但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阻碍了政府解决环境问题。
瑞士风景秀丽,一位瑞士作家这样描述典型的瑞士人,“抽味道难闻的土烟”,“除了仰慕高山,他天生厌恶一切超过中等水平的东西”,“每到天气睛好的周末,他会从冰箱里取出食物,带上他的收音机,乘火车、汽车,或骑马,有时候是步行,融入大自然。他需要让他的肺腔吸满清新的氧气,欢度良辰美景,感受爱国主义迸发出来的激情。周日晚上,他带着从祖国神圣大地上汲取的热忱回到舒适的家中。他感到自己强壮、自豪、诚实、纯洁。他再次体会到作为瑞士人的荣耀。”
我在铁力士山和皮拉图斯山上体会到了这种感受,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抽上一支烟。
第19节:惠斯勒山上的203首长
11:惠斯勒山上的203首长
一位住在温哥华的朋友,我总嘲笑她和赖昌星住街坊。她很不乐意:“赖昌星住在低档社区,我们可住在高档社区。”这朋友要回国投资,给我打电话:“你说我那奔驰C怎么能开回国呀?我在这边开惯了,要办什么手续,海关你有熟人吗?”我说,你问问你们邻居,他在海关估计还有熟人。过些天她又向我吹嘘:“住这儿好啊,开车15分钟就能上山滑雪,开车半个小时又能去打高尔夫球,还能玩帆船。我刚买了一辆路虎,装上我的滑雪板……”
我到温哥华第一天,导游开车带我们在市区里转,指着远处的两座山,介绍说:“左边的是Cypress Mountain,右边的是Grouse Mountain,市区里的很多人,晚上下了班就会去这两座山上滑雪,就和去健身房一样,所以滑雪场都是开到晚上11点,晚上从城里望出去,这两座山上的雪场都是灯火通明。”
第二天,我们就来到了Cypress Mountain滑雪场,这里将举办2010年冬奥会单板滑雪(snowboard)类的比赛,不过我们到这里不是玩snowboard,是“踩雪鞋”而来。说来无聊,所谓“踩雪鞋”就是把一双特大的铁丝拖鞋绑在脚上,在雪地中徒步。换上鞋之后,跟随向导麦克走进森林,没走几分钟,就有了“林海雪原”的意思,抬头是高高的冷杉,四下望去全是树,脚下是积雪,向导麦克停下来,“印第安人最开始是用树皮和草来做雪鞋,穿上大鞋,因为压强的变化,人就不会陷到雪地里。如果不穿鞋……”说着他脱下雪鞋,踏进一片白雪,一脚下去,积雪已经没到大腿,“看!要知道,我们脚下是灌木丛,夏天的时候,这些灌木丛都是一人多高,可在冬天,我们根本看不到灌木丛,我们走在上面”。他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脚底下的积雪足有1米多高,如果海灯法师在这里练“一指禅”,只用一根手指承载全身的重量,那他就会一下子钻到雪地里。
茫茫的林海雪原里,有一根根黄色的竹竿标示雪地徒步的线路,我们走到一森林小屋,在那里享受了一顿热乎乎的芝士火锅,然后再往回走。这一天算是和雪地有了点儿接触。
在北京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滑雪,尽管北京周围有不少人工雪场,吉林、哈尔滨也有滑雪的去处,但冰雪运动在我国北方还是不够普及,究其原因,天气太冷是一条,景色不够优美也是一条。能滑雪的地方未必都寒冷,以惠斯勒为例,每年平均降雪超过9米,但它离温哥华只有两小时车程,受太平洋的暖湿气流影响,并不太冷。但缺点是,这里不像阿尔卑斯山,能在耀眼的阳光、蔚蓝的天空下滑雪,天总是阴沉的。著名的滑雪作家吉米·皮特森(Jimmy Petterson)曾经到过惠斯勒滑雪,他说,在这里等上一星期也未必能等到一个晴天。他在《滑雪走世界》一书设置了一个评分标准,从景色、规模、雪质、夜生活等9个方面给滑雪场打分,惠斯勒黑梳山滑雪场的评分是4分。
吉米·皮特森毕业于美国的南加州大学,专业是历史,他本来可以担任一个教师的工作。但他过去30年间,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滑雪上,四处游荡,寻找滑雪的好去处。他当过滑雪教练,离道(off-piste)向导,导游,酒吧老板,酒店经理,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滑雪记者兼摄影师。他曾经在48个国家玩过滑雪,他说:“在我童年时期,上世纪50年代,美国的许多滑雪场还有先驱精神,随后我看到这项运动赚了越来越多的钱,成了个大产业,我借此能去许多前辈不可能达到的山峰滑雪,很是享受,但我同时怀念早期滑雪的那种单纯、先驱精神。所以我寻找偏远、不发达的滑雪场,像智利的Antuco、吉尔吉斯斯坦的Kashka-Suu,那里还有先驱精神。”
吉米·皮特森也曾到中国滑雪,先去北京郊外的一家雪场,转了一圈之后爬长城去了,他给这家雪场的评分是2.3分。在北京一家火车票飞机票销售点,他被一张照片给惊着了,巍巍雪山环绕着一湖碧水,那是天池。于是,他和伙伴一起去了长白山,看到了结冻的天池,零下25摄氏度,他们从长白山滑雪而下,评分是2分。然后他们又去了玉龙雪山,对丽江古镇很是着迷,玉龙雪山都快没雪了,但他们给出2.8的评分,其中景色得到5分,村镇得到5分。随后,他们去了北大湖和亚布力,评分都是2.1分。
我在惠斯勒黑梳山上换上雪鞋之后就走不动道了。惠斯勒的天果然是阴沉沉的下着小雨,坐缆车上到初级雪道,小雨已变成雪花,教练埃里克,是台湾地区移民,比北京人还能说,在他的教导之下,我连摔若干跟头。两小时之后,我们乘缆车上到山顶吃中饭,到了山顶,才觉出这惠斯勒山真是漂亮,林木茂盛,大雪纷飞,密密麻麻的滑雪者从群山的各个斜坡上飞驰,真是让人激动。在这个奥运赛场之上,我立志一定要学会滑雪,就像《林海雪原》里的少剑波同志所说的——现在我们要进一步和雪地交朋友,让它来帮助我们在林海雪原飞行。从今天起苦练十天,每天十小时,自动练习的时间不在内。十天后我们小分队每一个同志,不要再当两腿拔雪坑的大力士,而要成为雪上飞行的武侠。我们要使雪原,变成我们的汽车公路,变成我们火车的铁轨;变成我们驱逐舰的海洋,变成我们飞机飞翔的天空。
第20节:拉斯维加斯的虚假天空
12:拉斯维加斯的虚假天空
如果有一城市,修建了一“西游记宫”,花果山盘丝洞火焰山都弄齐了,开发商不过瘾,再在旁边修一个“大观园”,再弄一“水泊梁山”,您说得挨多少骂?可要是还有人想赶热闹,在“西游记宫”旁边弄一个“敦煌大饭店”,弄一个“天池洗浴中心”,那得多恶俗呀?站在拉斯维加斯过街天桥上,我手搭凉棚一看,远处是“阿拉丁饭店”,门口是一片阿拉伯风情建筑,和北京那“中华民族园”外立面很像;“纽约纽约”饭店,外表看不出啥名堂,里面是按照纽约街区风格布置的。左边是“埃菲尔铁塔”,到晚上灯火闪耀,不断有电梯上上下下,那是“巴黎巴黎”饭店;右边是“美丽泉”饭店(又有译名百乐门),号称里面搜罗了好多世界级的名画,睡醒了一看,床头挂着一幅毕加索,这样的传说我不大相信,但我总觉得,他们会毫不羞涩,甚至是会充满自豪的在每一个房间都挂上高更、毕加索等等一大堆的仿制品。(事实是,该饭店里有一画廊,收罗了一些名画)。
这“美丽泉饭店”可以多说两句,英文名字是bellagio hotel,门口是拉斯维加斯著名的喷泉,看过电影《十一罗汉》吗?盗窃团伙打劫的正是这家饭店的地下金库,影片结束,那帮窃贼在饭店门口看喷泉,然后一个个散去,那真是个感人的画面。电影里说过,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戒备森严,有人在弗拉明戈酒店抢了一大笔钱,快跑到门口了被保安一棍子打翻在地,还有一家伙跑出了恺撒饭店,但还是被擒住,钱撒了一地。扭回身看,就是我住的弗拉明戈酒店,对面则是著名的恺撒宫饭店。席琳·迪昂天天晚上在恺撒宫饭店有演出,据说是从落杉矶坐直升飞机而来,其实拉斯维加斯上空时时有直升飞机盘旋,有去大峡谷观光的飞机,有去胡佛水坝观光的飞机,也有看城市夜景的飞机,搞不清楚哪个会是席琳·迪昂坐的。
在北京说起饭店来总是简化,比如“昆仑饭店”就说是“昆仑”,但“北京饭店”决不能简化成“北京”,“中国大饭店”也不能说是“中国”,而是“中国大”,“住哪儿了”,“我住中国大呢”,透着那么大,看见恺撒宫我就晕了,这恐怕比八个“中国大”还要大。一打听,有数据表明,全世界十个最大的饭店,有9个在拉斯维加斯,最大的是“米高梅”,就是泰森经常比赛的“米高梅”,有5000多个房间。所以在饭店里,走着走着就迷路。
恺撒宫饭店,当然是按古罗马帝国的风格修的,门口处有一雕塑,大家讨论,有的说“这是恺撒”,有的说“我看像屋大维”,塑像边是一商店,是“艾尔顿约翰商店”,里面卖艾尔顿约翰那种风格的衣服,他也经常在恺撒宫演出。
与恺撒宫齐名的饭店应该是威尼斯饭店了,1999年,我一朋友就下榻此饭店,回国之后和我说,这酒店太牛了,二楼的大堂里有一条河,河里有“岗多拉”,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条河能流到二楼上去?这不是像相声《扒马褂》里说的,熟鸭子还能飞呢。这朋友当年去那里,是搞“中国功夫对美国拳击比赛”,号称就在威尼斯饭店打的,其实是找了个体育场,搭了个台子,他说:“美国人害怕咱们,拉斯维加斯是美国拳击重镇,让咱们给灭了,多没面子,当年的比赛是9场,咱们本来可以9:0拿下,给他们点儿面子,打了个7:2。来的观众可多了,可热烈了,有五六百人呢,全是华侨,给咱中国人长志气!”
我在威尼斯饭店看到了那条运河,其实就是长条的水池子,与威尼斯大运河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都拐了个弯,这个二楼大堂最了不起的地方是把天花板做成了虚假的天空,似乎有流云聚散日光变幻。伯恩斯坦《声音模仿者》里有一故事,说威尼斯市和比萨市的市长,想比较一下圣马可大教堂和比萨斜塔,到底是哪一个更吸引旅游者,对各自城市的影响究竟是怎样的,于是计划把比萨斜塔搬到威尼斯去,把圣马可大教堂搬到比萨去,这计划还没落实,两个市长就被当成疯子抓起来了。拉斯维加斯市长要是拿这条运河去换维尼斯的运河,估计也会被当成疯子抓起来。
美国建筑师文丘理,曾带学生到拉斯维加斯住过一阵子,研究如何把建筑弄的快速、肤浅和鄙俗,后来写了一本书叫《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书评说,“它为我们习惯用于区分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和那些粗俗之人的方法提出了一些警示。”
台湾青年戴子郎曾经在拉斯维加斯住过三年,研究赌博,后来云游四方,团队作战,以赌为生,足迹遍布全世界的各个赌场,写了一本书叫《赌游记》。几年前,戴子郎曾经到北京,跑到编辑部要开一个赌博专栏,我跟他解释,恐怕大陆的报纸没有哪一家敢开这样的专栏,他留给我一本书,书后有俱乐部报名表,可以跟他到处去赌。
那样的生活也许很刺激。从拉斯维加斯飞到旧金山的飞机上,我翻看美联航的飞行线路图,想起我大学时代女朋友床头贴着的那张美国地图,想起我的那些同学和朋友,在美国弹钢琴、卖药、教书、搞电脑,陡然间鼻子一酸!散落在四方的痴心少年,你们TMD都过得不错吧! 贝克特说,“如果我的心灵中没有闪现过死亡的恐惧,那么时至今日,我一定还沉醉在灯红酒绿之中,一定还是目中无人,一定还是终日无所事事。”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选择到拉斯维加斯自杀,这地方灯红酒绿,橱窗里贴着那些拿了几百万美元大奖的幸运儿的照片,街头上站着散发小广告的黑人,许诺20分钟内你要什么肤色的姑娘都能直接给你送到房间里,但老虎机单调的声响提醒你,所有的乐子都无助于你逃脱到一成不变的命运之外。
第21节:葡萄美酒,面朝大海(1)
13:葡萄美酒,面朝大海
2005年5月下旬,应意大利贸易促进会邀请,我去西西里参加2005年度葡萄酒博览会。从罗马转机到巴勒莫,然后再做一个多小时的车,就到了西西里小城马莎拉。环岛公路能让你随时看到大海,阳光耀眼,路边满是葡萄园。如果是对葡萄酒非常了解的人,自然能写出一篇“西西里的杯酒人生”,而我这个葡萄酒的门外汉,就是在那段海滨公路上才想明白:葡萄酒之所以显得门槛太高,就是因为它需要太多知识,英语、法语、意大利语的标签让你看不明白酒瓶子上写的是什么,葡萄酒讲究产地,而你如果没有到过那些产地,实实在在的到酒庄里喝上几回,就老是觉得隔靴搔痒。
去西西里之前,我做了一些功课,知道马莎拉酒是西西里岛一种很特别的餐后酒,据说在古罗马时代就有了,到18世纪60年代,马莎拉已经遍及世界各地,意大利政府在1931年10月15日颁布了一条法令对马莎拉的产地做出了明确规定。这是意大利关于法定地区(DOC)葡萄酒的第一项完整的法规。但我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酒。
我对意大利酒的唯一认识就是葡萄烧酒,透明的烈性酒,在北京的“王吧”我们喝过几次,用平底杯子,加冰块,和喝威士忌、伏特加的架势一样,酒带浓烈的香味,不如伏特加那样单纯,但偶尔喝喝还是很不一样。在北京的酒吧里,大家好象很少会开一瓶葡萄酒喝。北京一酒商告诉我,酒吧里的葡萄酒加价太狠,想喝葡萄酒,到一些专为外国人服务的超市去买,80块左右就有不错的酒喝。
日本人有了钱,就有了旅游热潮,然后又好上葡萄酒,然后又有人参加以葡萄酒为主题的旅游,然后葡萄酒消费量大增。在北京也能参加“京郊葡萄酒旅游”,那就是开车奔河北昌黎,那里有不少酒庄。五一长假的时候我就去了一处,号称是奥地利人投了数千万美元建的,昌黎的纬度据说和波尔多一样,我没看地图,不知道真假,但看那价钱是和波尔多酒有的比,好几百块一瓶,既然葡萄酒是外国那套语言体系里的,那花同样的价钱还是喝外国的葡萄酒比较靠谱。
马莎拉小镇上的旅馆,有厚厚的百叶窗,我带了一本阴冷伤感的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于是就打开窗户,让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在海边转了半天,然后就一心泡在博览会现场。这个展会,有70多家酒厂参展,每个酒厂少的有两三种酒,多的有几十种,尝来尝去,每天都喝得晕头涨脸的,也没尝出哪家最好。博览会对中国市场颇为重视,因此还配备了一名中文翻译,在她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一家专门生产葡萄烧酒的厂商,他们告诉我,葡萄烧酒是用酿过葡萄酒的渣滓酿制的,照这个意思,葡萄烧酒就是葡萄酒的“二锅头”了。这位翻译是个意大利小姑娘,中文不算差,但喝酒、味觉,是非常特殊的感受,很难用语言传达,更难用外语交流。
第22节:葡萄美酒,面朝大海(2)
短短三天时间,我的葡萄酒知识没能补上,酒量倒是见长。同去西西里的一位经销商说:你别着急学这些葡萄酒的知识了,葡萄酒要在中国有更大的市场,绝不是每个人都自己去学着欣赏红酒,比较好的路径是培养侍酒师或者叫掌酒师,一个合格的掌酒师应该掌握很多葡萄酒的知识,然后到高档一些的饭馆里为客人服务,中餐厅如果能有人在吃饭的时候点上几瓶葡萄酒,那这个市场才会逐渐打开。可惜现在从事饮食服务业的人大多心浮气燥,不愿意塌塌实实学什么。
到达马莎拉的头一个晚上,我们就被请到多纳福加达酒庄大吃大喝了一回,酒庄老板 GIACOMO RALLO 是西西里葡萄酒协会的副主席。女主人 GABRIALLA ANCA RALLO 多才多艺,现场演唱了一曲。酒庄出产的葡萄酒的酒标都是她设计的,酒的牌子有福嘉、佳柏丽、奇亚兰大等等,最著名的一款是“一千零一夜”,有股异国情调,价钱也最贵,所以招待我们那天,我们并没能喝到这种酒。白天展会上喝,晚上到酒庄喝,其中一小酒庄,让我知道农业生产是多么美——酒庄里摆着大缸,缸里面是通心粉、柑橘、橄榄这些农产品,酒庄准备的节目是舞蹈,几个壮硕的男子表现制造海盐的劳动过程。
在马莎拉的展览会结束之后,我们在巴勒莫市逗留一日,一位意大利《共和报》的记者朋友陪我们浏览市容,招待我们吃了一顿晚饭,晚饭从9点半开始,一直吃到凌晨两点。饭馆老板是个老太太,跑堂是她儿子,娘儿俩,听说来的客人中有中国酒商,小伙子掏出手机说,要想从西西里进口葡萄酒不用找别人了,我这电话里有全部西西里酒商的电话,您看中哪个厂子了?说着立刻就拨了个电话,问候对方“你在哪儿呢?干嘛呢?”那架势和北京饭馆里常见的侃爷像极了。那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一共喝了5瓶葡萄酒。然后,老太太接着给我们上烈性酒,好不容易回到那记者家里准备睡觉,这哥们儿又拿出一瓶茴香酒,号称酒精度在70,倒出来一瓶子盖儿:“喝了这个,睡得更香!”
第23节:断背山在哪里?(1)
14 断背山在哪里?
《断背山》似乎有一种催眠效果,第一次看的时候就睡着了,留下唯一的印象是,那些山景太美了,应该去那些山里转转。2006年5月,加拿大旅游局组织的“GOMEDIA”活动中,就有一条线路叫“断背山之旅”,我们从多伦多到西部城市卡尔加里,再到周围的小镇子,电影中的场景呈现在面前。
这个电影的风气过去好久,我听到一盘电影原声碟。片首曲《他是我一朋友》:“他是我一朋友,每当我想起他,就忍不住哭。他死在路上,终日奔波,却是瞎忙活,可他是我一朋友……”我喜欢这首歌,几乎和电影没什么关系,我听着那个有点儿苍老的声音唱:“我从未富足,还总是心怀不满,向隅而泣,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后来,是演员希斯莱杰去世的消息。
电影在清晨的雾色中开始,远处的山,层次分明,车灯在移动。埃尼斯下车。他走过一个长方体的灰色建筑,站在牧场老板的拖车房子前。然后是杰克开着一辆破汽车来了,他把车停在那个灰色建筑旁,他对着后视镜刮胡子。有火车开过。有一个镜头,是从火车轮下拍摄这两个呆立着的牛仔。火车远去。
我们在雨中驶过22号公路,也就是电影中最先出现的那条公路,来到了COWLEY镇,那栋灰色建筑出现在面前。在电影里,这房子的门窗都被遮住,像一个仓库。实际上这是个肉铺,窗前挂着招牌,“供应埃尔伯塔省最好的牛肉”。收银台上摆放着一条绿色的毛巾,上面写着“断背山,李安导演”,肉铺老板说,这是《断背山》剧组送给他的纪念品。老板站在门口停车场的碎石上,向镇子里面指去:“他们在这里放了拖车,拍摄牛仔找工作那段戏,导演希望拍的时候有风,但那天天气很好,他们只能制造风。”他转过身,面前是原野上的铁路:“这就是加拿大太平洋铁路CPR,剧组打电话问什么时候有火车经过,他们要拍火车。”肉铺旁边就是邮局,两间房子中间有一个窄窄的间隔,那里拍摄了埃尼斯从山上下来忽然干呕起来的镜头。介绍完这些情况,肉铺老板走进操作间,抄起刀,切碎两袋牛肉干,装到盘子里让我们品尝。
头一天刚到卡尔加里的时候,我们就被拉到一间靴子店参观,该店为电影制作了若干双靴子,但靴子店老板一听“断背山”,就从鼻子里“哼哼”两声:“恩,你们应该看过《上海正午》,你们应该知道成龙。你们注意到了那个电影刘玉玲穿的靴子了吗?很长,快到屁股了,那才是我们店里制造的靴子。那才是西部片!”靴子店名叫“埃尔伯塔靴子”,生产各式的牛仔靴,老板介绍说,所有靴子的制作流程都一样,区别只在材料,他翻出他珍藏的鳄鱼皮和鲨鱼皮:“用了这样的辅料,靴子的价格就高了。”这家靴子店的老店主不满加拿大总是向美国提供原材料,再购买美国产品,他要生产自主品牌的靴子。
在过去10年间,约有1500部美国电影和电视节目在加拿大取外景,温哥华可以替代美国中部,多伦多可以替代纽约,而卡尔加利则可以替代美国西部。事实上,世界上最著名的“牛仔大会”每年7月就是在卡尔加里市举行,其称呼为“卡尔加里斯坦皮德”(Calgary Stampede),“斯坦皮德”一词多少有些让人费解,导游的解释是,这个词是指牛冲出围栏。斯坦皮德竞技场就在卡尔加里冰球馆旁边,入场处有一“牛仔名人堂”,墙壁上贴满了著名牛仔的照片,为我们担当解说的就是一名人堂成员,他在1984年和1985年两次获得“驯牛”冠军,现在是牛仔大会的裁判员,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头:“这是我做木工活受的伤,可不是驯牛受的伤。”
卡尔加里牛仔大会开始于1912年,当初的奖金很少,现在的活动总共给出160万美元的奖金,来自澳大利亚、美国等地的放牧高手参加比赛,花车游行、免费啤酒,每年7月为期十天的狂欢为卡尔加里带来众多旅行者。我在“名人堂”里发现一匹名叫“午夜”的赛马塑像,它1913年出生在卡尔加里,在美加两地参加过若干次比赛,多次获得冠军,1936年死在美国的蒙大拿州,埋葬在俄克拉何马。卡尔加里旅游局一位女官员介绍说,牛仔大会不光是赛马、驯牛,还有家畜拍卖,飞车杂技:“就连孩子都有自己的活动,圈一个圈子,里面放上鸡鸭鹅,小孩子就跑到里面去,谁能捉到鸡鸭鹅就归谁,我每年都带孩子去抓鸭子。”
可惜我们来早了一个月,看不到牛仔大会的热闹场景,不过,电影《断背山》里也有“牛仔竞技”的场面,杰克去参加了驯牛比赛,还结识了赛马的富家女,两人在一辆老汽车的后座上私定终身,回来之后看到两则八卦,其一是,歌星米克·贾格尔的前妻、超级模特儿杰里·霍尔在14岁的时候失去处女之身,同女友一起委身于参加牛仔竞技表演的一个牛仔。其二是,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前些日子死了,他在自传中说过:如果你在农场做过农活,那么一切工作就不在话下。
从COWLEY镇离开,那一晚住在草原上的一家B&B,床和早餐的意思,其实也是有晚饭的,主人架上烧烤炉子给我们做牛肉吃,我从小房间里望出去,是草地,牛群,是白色的落基山。在镇子上看到过卖房子的广告,30万加币,就能买下有五间卧室的大房子,附送几十亩地,与其在北京、温哥华买房子,不如到卡尔加里买个小农场,放十来头牛,养三五匹马,几十只鸡,种点儿土豆玉米,劈柴烧壁炉。要是你会干这些活儿。
上世纪初,就有华人在卡尔加里附近居住,他们是来修建太平洋铁路的,横贯加拿大东西的太平洋铁路现在仍是运输动脉。而从温哥华、惠斯勒到卡尔加里、埃德蒙顿的豪华旅行列车则是体验加拿大落基山美丽景色的最佳路线。白天乘火车看风景,夜晚在山间旅店住宿,这样的旅行方式在这里存在了100年。
1882年8月,铁路勘路者汤姆·威尔逊(Tom Wilson)在山中露营,他听到远处山间传来雪崩的声音,他问原住民向导那是什么地方,向导回答说,那边有一个湖,湖上有雪山。第二天汤姆·威尔逊和几个同伴骑马前去探察,他发现了加拿大最美丽的湖泊,那就是现在班夫国家公园中的路易斯湖,湖水的颜色随着日光而变幻。落基山脉众多地方以白人的到达与发现而被记载,白人很快也发现了湖边的温泉的价值,太平洋铁路与旅游很快联系到一起,1902年,班夫成为加拿大第一个国家公园。
第24节:断背山在哪里?(2)
在多伦多采访加拿大国家公园管理局,该局官员介绍说:“国家公园的经费75%由联邦政府负担,25%靠旅游收入。国家公园与省立公园的区别在于,禁止采矿、伐木、捕鱼,而省立公园还可以保留这些经济活动。”我让他推荐三个最值得游览的公园,他指着地图:“班夫当然是第一个,它和贾斯帕公园连在一起,大多数到加拿大旅游的人都会选择这里。”手指指向大西洋,“其实在纽芬兰看鸟也是很不错的选择。”再指向北极圈附近:“这里的公园是另一种景色,每年班夫有500万游客,这里呢?也许只有5个游客。”
如果一个公园只有5个游客,那不是很好吗?从KANANASKIS山谷到CANMORE镇,我们快速经过了几个省立公园,其格局都一样,有停车场,有游客信息中心,把车停好之后,或徒步旅行,或山地自行车,或独木舟。常常见到停车场只有一两辆车,几个人能更尽情的领略大自然奢侈的馈赠。同伴说,我们要是也就3000万人口,那也这么奢侈,把四川、云南全都变成国家公园,咱们人太多,打猎没那么多鹿,钓鱼没那么鱼,就是人多,只能人玩人。
KANANASKIS山谷里的酒店以2002年举办过G8峰会而闻名,其总经理长得和切尼有点儿相象。从这里出发,我们看到了《断背山》中几个漂亮的外景地。UPPER LAKE,在雨雾中一见到这个湖,就能想起两个牛仔吵架的那个场面,埃尼斯满足于每年能有一段时间聚会,杰克则希望长相厮守,埃尼斯流下眼泪。这家伙在电影中哭了好多回,他局限的生活似乎有别的可能,但他放弃了。电影中还曾经出现的一座吊桥,我看到摄影机所处的那个位置,有一把长椅。加拿大的传统是,如果有游客徒步过程中在山间丧生,他的朋友们就会出钱做一把木头长椅,刻上他的名字,放到他热爱的山水中。那把长椅纪念的逝者不过30岁,上面刻着一行字:“如果你知道他,你就是他的朋友。”
电影中有山景的镜头大概总长为一小时,但许多场景太类似,比如埃尼斯遇到熊的地方,比如他们在露营地嬉闹被牧场老板用望远镜看到的地方,任导游怎么提醒,我也觉得含糊,都是溪流,树林。终于,导游指着一座造型独特的山头口气十分确定的说:“如果哪座山能代表断背山,我想就是这座。”此山名为拳头山,形状就是个拳头。回来之后再看两遍电影,原来埃尼斯被那皮卡司机打翻在地之后,紧跟着的就是拳头山的镜头。后来才听到《断背山》的原声碟,He died on the road, he was a friend of mine。
拳头山海拔2630米,1973年7月才有人成功登顶。旁边那座山叫“Mount Smuts”,海拔2938米,1926年有人登顶。“Smuts”是第二次布尔战争中一英国将军的名字。在CANMORE镇上,我买到了一本导游书,专门讲述这一路上所有山峰——何人何时攀登,为纪念哪一个人物、哪一个事件或哪一艘战船而将这山峰命名。如果拿着这本书,开着一辆车,走走停停,估计要用两天的时间才能把每座山的故事了解清楚。而我们行色匆匆只用了5个小时。导游书中讲述了瑞士导游的故事,瑞士人在阿尔卑斯山的丰富经验帮助加拿大人了解落基山脉,一位瑞士导游说:向导不该成为英雄,他只是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人,把迷路的人带到安全的地方。书中还记载了Smuts将军的一番话:对我们来说,山有历史和精神的含义,山矗立在那里,是我们生活的标尺,或者更多,是灵魂的标尺,是福音,是我们信仰的来源。
其实,最好的“断背山之旅”应该是这样:每个人都换上牛仔靴,骑上马,带上帐篷,穿过溪流,走进山林。然而我们“断背山之旅”的最后一站是又一个镇子,FORT MACLEOD,FORT一词是堡垒,是四面合围的营房,而FORT后面那个词一般都是营地最高指挥官的名字,FORT MACLEOD镇上有一家博物馆,加拿大骑警就是上个世纪初诞生在这个小镇,骑警的出现是为了维持法律与秩序,博物馆维持着老营房的面貌,馆内还收藏有几位警察的墓碑,其中一位抓到了骑警建制以来的第一个罪犯,一个印地安人盗马贼。那个盗马贼临刑之前被拍了照,照片还挂在村公所的走廊里。镇子上的“文化发展官员”高顿先生接待了我们,他带着我们参观,村公所里拍摄了埃尼斯离婚的那场戏,灰狗巴士小吃店里拍摄埃尼斯吃苹果派的镜头。镇外棒球场拍摄了埃尼斯全家看独立日焰火的镜头,镇上有200多人当群众演员,导演挑了两个人打扮成“飞车党”恶棍的样子,可那两个家伙是镇子上脾气最好的人。
第25节:耶路撒冷抵达之谜(1)
这小镇大概很重视《断背山》,每个被摄入影片的地方都贴着一张《断背山》的海报。镇上的皇后旅馆建成于1903年,现在只一层的酒吧营业,昏暗的灯光下,有一老者正喝着啤酒,他说他从没看过《断背山》,从没听说过这个电影,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埃尼斯坐在那里喝过几瓶啤酒,背后是音乐机,有个姑娘点了首曲子,拉着埃尼斯走向舞池跳舞。那老者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他们起舞的地方。
15:耶路撒冷抵达之谜
坐飞机去以色列,被告知要提前3小时到机场,到了,以为要详细检查行李,非也。是一个安全人员和你聊,足足聊了30分钟,为什么要去以色列?谁邀请你去的?为什么邀请你?你为这次旅行做了什么准备?到那里谁会接你们?谁付帐?从以色列回来的时候,问我们的陪同者,到了机场,是不是还要问:你为什么回中国?到了机场,果然又开始问,只不过简短了一些:你到了那些地方?见了什么人?
博尔赫斯被这样问到的时候,会用他骄傲的诗句作答——我曾远渡重洋,踏上过许多地方,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1967年和1969年,博尔赫斯曾两度访问以色列,留下至少三首以以色列为题的诗。其中一首,描述了旅游者对这个国家困惑的想象:“在不断变形的时间里,除了你古老的神书,你的仪式,你跟上帝的形影相吊,你还是什么,以色列?”也描述了这个国家的神话:“你将忘记你父辈的语言,学会天堂的语言,你将成为以色列人,成为战士。你将在不毛之地上建国,让它立于沙漠之上。你的兄弟,尽管素未谋面,将与你并肩工作。只此一事我们可以向你保证——战斗中将有你一席之地。”
从没有一个目的地让我如此费功夫的为一次旅行准备,读书,从《圣经》到《奥斯维辛之后》,后一本书是北京外语学院王炎老师对《辛德勒的名单》、《出埃及记》、《慕尼黑》等几部电影的分析。看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这电影提到了耶路撒冷和西奈半岛,可以看看英国人统治巴勒斯坦的开端。学几个英语单词,ZIONISM,犹太复国主义,很显然,这个单词从锡安ZION演变而来的,“在巴比伦河畔,一想到锡安就禁不住哭了”。HOLOCAUST,大屠杀,源于希腊文,拉丁文《旧约》中用这个词表示燔祭、灾难和毁灭等意思,后来英国人用这个词来指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屠杀。还有,去见一位美国犹太人。
“我的祖先是从基辅去的美国,大概是1920年代。”他说。
“那应该和果尔达·梅厄差不多同时到的美国?”
“是的,她是个犹太复国主义者,但我的祖先反对犹太复国主义。”
我们聊到了斯皮尔伯格,他出生在一个很传统的犹太家庭,小时候就知道自己家和别人家不一样,聊到梅尔·吉普森的《耶酥受难记》,在他看来,这是一部丑化犹太人的SM电影。他没有去过以色列,但一直想去那里,“那些人的乡愁向往着你,巴比伦河畔的耶路撒冷”。我们也谈到了新电影《末代独裁》,那里出现了恩德培机场人质事件,以色列特种部队奔袭乌干达是众多现代神话故事之一。
还有一个传播甚广的神话故事当然是“艾希曼审判”。以色列特工能把艾希曼从阿根廷抓到以色列,然后法庭再把他送上绞架。这种狠叨叨的、带着正义感的007故事曾让我激动不已,那时侯还没有机会看到汉娜·阿伦特的书《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另一个吸引人的地方在“基布兹”——以色列的集体农庄,去以色列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以色列历史上的第一个“基布兹”已经开始了“私有化改革”,使馆送给我们一套纪录片,也有记者对“基布兹”的采访,女记者在公共食堂里问一位年长的妇女:“您在这里的生活怎么样?”妇女回答:“我也想象你一样,能穿漂亮的花衣服,能到处看一看。”我们的行程中安排了去一个“基布兹”采访,但最后还是取消了。
第26节:耶路撒冷抵达之谜(2)
特拉维夫大学教授Menashe Har—EL在一家“基布兹”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然后他去耶路撒冷学习,后来成为一名“圣经学”教授,他说:“我们必须感激以色列的建国先驱们,他们把岩石山变成了花园,把荒漠变成了耕田,以色列人与自然的搏斗从古就没有改变,这种抗争也丰富了我们的哲学。”教授著有一本《圣经中的人与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圣经》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以色列人建国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发展农业,有了农业才能有人的定居,《旧约·利未记》中,耶和华对摩西说,‘我的律例你们要遵行,我的典章你们要遵守,就可以在那地上安然居住。地必出土产,你们就要吃饱,在那地上安然居住’。”
教授走遍以色列国土,将土地、动物、植物和《旧约》文字、希伯来语的关联融入《圣经中的人与自然》一书,看起来实在太过陌生而深奥。但一种强烈的感觉迎面而来,那就是古老文字给今日的行为带来合理性或某种神圣性。1967年6月5日,约旦军队对犹太人控制区开始炮击,两天之后,以色列就控制了耶路撒冷,将旧街市并入自己的新区。犹太人终于可以来到哭墙面前,我不知道那时候是否有人诵读《撒迦利亚书》中的一段——耶和华如此说:我现在回到锡安,要住在耶路撒冷中。将来必有年老的男女,坐在耶路撒冷街上,城中街上,必满有男孩女孩玩耍。或者《以赛亚书》的一段——你们爱慕耶路撒冷的,都要与她一同欢喜快乐;你们为她悲哀的,都要与她一同乐上加乐。耶和华如此说:“我要使平安延及她,好象江河;使列国的荣耀延及她,如同涨溢的河。”
耶路撒冷意为“和平之城”,但这里注定不安宁。今年2月,我在电视里看到一条新闻,数百人聚集在耶路撒冷老城的阿克萨清真寺建筑群内,抗议政府在这一伊斯兰教圣地附近挖掘修路,并与以色列警方发生冲突。圣殿山上有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多处圣地,阿克萨清真寺是伊斯兰教第三大圣寺,拥有1400多年的历史。2月6日,阿克萨清真寺附近开始修建一条通往圣殿山的新路,取代三年前在地震和暴风雪中毁坏的土坡路。尽管以官方承诺,这项工程不会损坏阿克萨清真寺的地基,但还是遭到伊斯兰世界的强烈反对。等我一个多月以后到了圣殿山上看到那条要为旅游者修建的木板路时,它还处在停工状态。
“外人看我们永远在战争与冲突之中,这是你们从外面看。从里面来看,我们和你们,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没什么不同。我们也关心的是薪水好不好,怎么才能找到一个相爱的人。”在以色列国家博物馆的餐厅里,我们见到了以色列女作家茨鲁娅·沙莱夫,原来希伯来语也可以用来写爱情小说,“我的小说不是简单的罗曼蒂克,但看起来很像爱情小说。现在以色列的文学家更关注个人,而不是国家和民族的议题,我们已经厌倦了这些宏大的主题,人们想过正常生活的愿望比一个国家的神话更值得你去表达。”茨鲁娅·沙莱夫的小说《爱情生活》已经有了中文版本,她大概料到我们从来没听说过所以特地带了两本相送。
在见到这位女作家之前,我们对以色列人的生活大概有了些了解。我们去访问了海法郊外的一个艺术家村落,能看到拜占廷遗迹的小村子里满是艺术家工作室和小型画廊;我们也拜访了三四个舞蹈团体,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犹太人能歌善舞。特拉维夫的一家社区文化活动站里,我们采访了一位肚皮舞娘,她在那里授课,而另一间教室,弗拉明戈舞班正热闹的开场热身。唯一感到有些意外的地方,是在海法的一条小街上,我们看到穿着便服、背着半自动步枪的姑娘和小伙子,其实他们已经参军,但为了防止受到袭击,他们可以穿便服。看着那些瘦小的女生,我不由得有些怀疑她们能否上战场。每个以色列年轻人都要服三年兵役。在参观Sam Spiegel电影学校时,校方为我们放映了一个短片,讲的就是两个服兵役的女孩子的故事,校长介绍说,以色列并没有什么自己的电影,这主要是钱的问题,但我们的学生也开始拍短片,也开始出去参加电影节,我们也要通过电影让别人认识到以色列人是怎么生活的。这所学校其实只占一层楼,图书馆、办公室、器材间都很狭小,只一间教室,参观要结束的时候,我们才看到学校为出资人所立的一块牌子,Sam Spiegel,制片人,曾制作电影《桂河大桥》和《阿拉伯的劳伦斯》,于是我们不由自主的惊叹了一番,他出生现属波兰的一个地方,1927年到美国时是个难民,但最终成为一个好莱坞大腕。也许有一天,在这间不起眼的学校里,也会有人拍出来一部像《阿拉伯的劳伦斯》那样伟大的电影。
第27节:耶路撒冷抵达之谜(3)
旅行的最后两天远比前面的四天更让人激动,一天是大屠杀纪念馆和耶路撒冷老城,一天是死海和马萨达。大屠杀纪念馆的大门上就有铭文,《以西结书》37段第14句:“我必将我的灵放在你们里面,你们就要活了。我将你们安置在此地”。以前在建筑杂志上看到过好多大屠杀纪念馆的照片,但真正走到那个三棱柱形结构之中,看到顶端玻璃天窗里撒下的阳光,走到纪念馆末端的那个满是死难者名册的纪念厅,看见那两个相连巨大的圆锥体,一个向天空伸去,一个深埋至地下,及至最后走上露台,看见有妇女在耀眼的晴空下哭泣,心情一直是震惊的。那里的图片、文字说明、影象材料应该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个纪录片的片段,一个是柏林焚烧犹太人书籍的镜头,柏林市长咆哮着要烧掉弗洛伊德等人的著作,市民们将一本本一摞摞的书扔向火堆。另一个片段只是一个老者在蓝色背景下平静的叙述,这是那部9个小时长的《浩劫》的风格,不使用历史镜头,让言语和文字带你去现场,那个老者讲述一个死去的同胞:“他要逃难的时候带了一把小提琴,他说,德国人那么喜欢音乐,如果我给他们演奏一段,他们也许就不会杀我。”
这种肃穆的感觉一直延续到下午,看到哭墙,看到圣墓教堂。耶路撒冷老城里充满了店铺,出售李小龙、史泰龙海报、阿拉伯甜品、中国产的小商品、宗教纪念品、假古董小首饰,但花上一点时间,就能找到“受难路”,这条路在16世纪被确定为耶酥基督走向各各地的路线,有小教堂、石柱、拱门为标识,你可以相信,这里是耶酥第一次倒下的地方,那里是他与圣女相遇被擦去脸上血污的地方,最后一站自然是圣墓教堂中,信徒们排着队等待进入圣墓,跪倒在墓石前。教堂入口处是涂油礼之石,耶酥从十字架上被卸下后,遗体放置在这块蔷薇色的石灰岩上,圣母玛利亚在一旁哭泣。我们离开教堂的时候,正看见一个6岁左右的小姑娘抚摩着那块石头哭泣,她的母亲俯身与她喃喃耳语。
从耶路撒冷就能望到死海,车从老城出发,似乎一直是下坡路,死海是陆地海拔最低的地方。开出城半小时后,路边就是荒漠,难怪以色列的旅游书上有许多沙漠探险的路线推荐。这一路陪同我们的导游是一位来自印度的犹太人,风趣幽默。许多人相信,死海就是来自盐柱,《创世纪》第19段里说,“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到死海里漂起来,是众多旅行者来此的目的,但也就是漂一下而已,那里的水简直是辣的,不适宜接触面部。出水之后几分钟身上就满是盐粒。
死海出的黑泥据说有保健功效,还有种说法是死海泡一泡可以延长30年寿命。但这片古老的湖泊是否还有30年寿命都难说,以色列的环境部门观测,死海的深度每年都缩短1米,预计再过30年就会因蒸发而干枯。这片湖泊周围满是沙漠,而犹地亚沙漠与死海谷底交界处的一座岩石山顶便是马萨达堡垒的遗迹。
从遗迹中可以看两千年前的蓄水池、粮仓、议事厅、浴室的痕迹,希律王修建这座城堡是当避难所使用的。公元70年,罗马军队占领了耶路撒冷,摧毁第二圣殿,对犹太人大肆杀戮,这也是犹太人流散世界的开始。Eleazar Ben Jair率领部下固守于马萨达。据说罗马人围攻了整整三年,从山顶望去,可以看到罗马兵营的痕迹。城堡被攻破,城内男女老少967人,为避免落入敌手,全体自杀了。
这个国家公园发的导游图上摘录有弗拉维斯·约瑟夫《犹太战记》中的一段,是Eleazar Ben Jair的演讲,“让我们的妇女在被凌辱之前死去,让我们的孩子在成为奴隶之前死去,杀死他们之后,再将我们置于自由的光荣中,这是我们的葬礼。不过干这些事之前,我们先把钱毁了,把财宝都烧掉…”这段演讲显得冗长而琐碎,电影厅里放映的一部介绍马萨达历史与考古的短片倒干净利落,只有5分钟,片中提到,以色列军人会在这里宣誓:马萨达永不会再陷落。导游补充说,那是很早的事情,那时侯我们的国家刚刚建立,需要信念,士兵会到这里野营、训练,“马萨达永不会再陷落”是一句口号,现在我们不这样做了,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新的信念。在一大堆出产于死海的化妆品之外,我还是买了一小件纪念品回来,那是一个指尖向下的手掌造型,在犹太传统中表示平安和吉祥,掌心中刻着那句口号,与其说这是一句誓言,不如说这只是一个平和的愿望。
从死海再回到耶路撒冷,天气突变,风雨之中,寂静的街道上走过一两个身着黑衣黑帽的犹太人,让我怀疑自己从没有进入这个城市。导游的安排很贴心,她将我们再次带到希伯来大学所在的高地上,从这里再一次观赏耶路撒冷的灯火,为这次旅行,我给这座城市准备了好几首诗,最喜欢的是伊扎克·雅思诺维茨的《耶路撒冷》:
人们不是走向耶路撒冷,而是从那里回来,沿着一条代代相传的路,满怀希翼,渴望被救赎。人们把记忆装进帆布背包,在崇山峻岭中艰难地跋涉,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人们虔诚地为往日的记忆感恩。人们不是走向耶路撒冷,而是从那里回来。
第28节:未遂的历史讨论
16:未遂的历史讨论
几个月前的一天,耶路撒冷市内的一家购物中心,以色列外交部的戴娜女士带我们来逛商场。她抱着她两岁半的女儿,和我们约定一小时之后在出口处见。什么样的旅行都会安排一个买东西的环节,哪怕我们刚参观了以色列博物馆,刚看了三大宗教的圣地,转眼又在这里看见世俗生活的热闹。购物中心的书店里全是希伯莱语著作,我买了一本英语书,买了一张《弥赛亚》CD,就回到集合地点。出口处有一排沙发,戴娜逗着她那小女儿玩。她告诉我,晚上还要带我们去参加一个歌舞聚会,不过那时候孩子的爸爸就下班了,可以先把孩子放回家。我问那歌舞聚会是什么样子,她解释了一下我也不得要领,感觉就是露天卡拉OK,戴娜要向我们展示以色列人民是如何快乐的生活着。
我做下来翻看新买的书,戴娜的小女儿静静地玩着玩具,然后我和戴娜开始聊天。她问:“你买的什么书?”我回答:“《柏林墙》,一本历史书。”这样说着忽然有些不安,不知道在犹太人的地方买一本关于德国的书,会引起什么反应。果然,戴娜继续问:“为什么买这本书?你对德国很感兴趣?”我只好严肃做答:“我第一次出国旅行,就是去德国,我去了柏林,专门去看柏林墙。1989年这世界发生了好多事情,我总觉得柏林墙的倒塌和我有那么一点儿关系,我在勃兰登堡门附近买了一张柏林墙的海报,现在这海报还在我的办公室里,但我对柏林墙的历史并不是特别了解,所以我买了这本书。”我说的英语结结巴巴,戴娜一直在旁边“恩哼恩哼”,表明她听明白了,鼓励我说下去。但是我还是发问让她来说,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去过德国吗?”
“不,我从来没有去过德国,而且我永远不会去德国。你知道我是犹太人,我的家庭来自波兰,我从小就听家里人说德国,说二战,我不能想象我会去那个国家。我的爷爷和伯父都曾被关押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他们后来都来了以色列,他们曾经回德国去旅行,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去德国。他们告诉我,他们要去给德国人看一看,他们还活着。”
“在以色列这几天,我已经听很多人说,他们来自波兰。那么等你女儿长大了,她还会觉得自己来自波兰吗?”
“我们现在都是以色列人,但她还是会记得我们家庭的历史,我们来自波兰。”戴娜的女儿好象听出来这话题有些沉重,嘟囔了两声,戴娜去哄孩子了。同伴们也回来了。这天晚上,我们的一致意见是,取消夜晚的卡拉OK参观,让戴娜回家陪孩子。
酒店的阳台上能看见耶路撒冷的灯光,那城市好象有一种特殊的宁静。我在阳台上抽了两支烟,躺到床上接着看《柏林墙》。作者是个英国人,叫泰勒。序言中讲的是他对柏林墙的记忆,1961年夏天,他的父亲重病在家,泰勒13岁,刚结束懵懂的童年时期,眼看父亲就要不行了,他常到病床边和父亲聊天,说说报纸上的新闻,看电视新闻,黑白电视上出现柏林的画面,愤怒的人群,士兵,铁丝网,“记忆就如同电视画面一样闪烁,对我而言,柏林墙不是世界局势,是一种结局和分离。”柏林墙开始修建的那一周,泰勒的父亲去世了。他继续上中学,开始学德语,夏令营的时候第一次去了柏林,看到了柏林墙,他开始研究德国的历史。这本400多页的书,第一章从1539年的柏林说起,我不耐烦的翻到结尾,作者说到了2006年夏天的德国世界杯,人们在柏林的阳光下,忽然觉得从来没有过希特勒这个人,而柏林墙也只存在于一个疯子的臆想之中。看了这个富有个人色彩的开头和结尾,我把中间的历史省略,满意地睡去。
第二天我们去参观大屠杀纪念馆,担任解说的是一位70多岁的女士,志愿者,来自波兰。在参观结束之后,我茫然的想在纪念品商店里买一本书,但许多书都太大了太厚了,我实在怀疑自己能否看下去一本记述波兰某一地区犹太人逃亡和被屠杀的图文并茂的700页的书。解说者和我的同伴聊天,她说她知道南京大屠杀,知道:“你们中国人可不喜欢日本人。”我跟在他们身后,避免加入谈话,同时脑子还愚钝而顽强的想着我要说的话该怎么用英语表达。我想起一个英国历史学家说过,那个将一个人的当代经验与前代人经验承传相连的社会机制,如今已经完全毁灭不存。许许多多青年男女,他们的成长背景,似乎是一种永远的现在,与这个时代众人的共同过去缺乏任何有机的联系。所以,我想问问这个老太太,那个被毁灭的社会机制在以色列存在过吗?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老太太会反问我,这个机制在你们那里是什么样子呢?我该怎么回答?我说,每个人的经验都是独特的,不同知识不同见解的个人之间相互作用,才使理性得以生长。然而我们的机制就是被改造、被同化的过程,专制主义要求人民照着他所要求的那样去思想,他们渴望思想的“一体化”。
等我把这些句子理顺了,把里面复杂的单词都想到用一个简单的单词代替,准备要加入这场历史讨论的时候,老太太正和我们告别:“很荣幸能为你们解说,再见。”
第29节:随时准备感动的人民
17:随时准备感动的人民
琼瑶电影《聚散两依依》的结尾,钟镇涛拿了把吉他,在机场唱歌来挽留他的爱人,爱人被打动了,不去美国了,奔向歌手的怀抱。这是电影的高潮,遗憾的是,那首歌实在太难听了。很早以前看过一个芭芭拉·史翠珊主演的电影:夜晚,芭芭拉回家,情人将她送到楼下,两个人似乎也闹了别扭,芭芭拉·史翠珊在屋子里怅然若失,她的男朋友忽然在楼下放声歌唱,歌声炒醒了邻居,也唤醒了爱人的心,那首歌叫《今夜无人入睡》。看完这个电影,我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今夜无人入睡》是一个很高难的歌剧选段,第二,人们很容易被这首歌打动。后来,听到帕瓦罗蒂在各种演唱会上演唱这首歌,流行歌手迈克尔·波顿也唱这首歌,即使如此,这样的频率也丝毫没有降低这首歌的感人程度。
YOUTUBE上流传一段视频,是英国的一个选秀节目,一个其貌不扬的胖子上台,评委问他要表演什么,胖子露出参差的牙齿回答说:“唱歌剧。”评委和观众都没什么期待,但那胖子一唱起来,所有人都被感动了。他唱的是《今夜无人入睡》。如今这胖子的故事已经在全世界广泛传播,他叫Paul Potts,参加选秀节目之前在一个手机店里卖手机,他年轻的时候喜欢歌剧,花了不少钱去参加培训班,在意大利的一个培训班里,帕瓦罗蒂听过他的演唱。保罗还参加过歌剧演出,即使刚动完手术。他的妻子也是个胖子,坦白的说,这两个胖子是典型的贫民形象,但胖妻子一直支持保罗的爱好。保罗一直是个倒霉蛋,骑自行车也摔得骨折,妻子就一直照顾他。胖保罗最终凭借《今夜无人入睡》拿到了选秀节目的冠军,他的第一张唱片也已经出版,国外叫《一个机会》,国内引进叫《决战星光》,好像保罗参加的是中央台的“星光大道”。
YOUTUBE上有许多段视频,他的手机店老板祝贺他获得胜利,不用再卖“神州行”卡了,英国的“神州行”卡叫“PAY AS YOU GO”。选秀节目的制片人说,他的声音一般,但人们不在乎,人们要的是他的故事。比如他长得难看,小时候总受欺负,一个落魄者最终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这样的故事一点也不新鲜,但消费者对这样的故事需求量极大。中央电视台《社会记录》就用YOUTUBE上的视频做了一期节目,英语培训学校的老师,外企工作的高级白领,都说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他们,让他们坚信,每个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保罗还有中国粉丝网站,一个中国姑娘说:“我也要成功,我也是从小就受欺负,因为我长得胖。”
英国人德波顿《身份的焦虑》一书去年就有了中文版,他说,“身份的焦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因为每个人获取成功(性爱的成功、经济的成功和职业的成功)的可能性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他说,现在,我们要想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失败者”,就必须期望更多的东西。德波顿的书还是给“焦虑—成功”强迫症开出了一些药方,比如接受艺术的熏陶。
保罗的唱片、音频和视频提供的只是一个成功者故事,还是一个人们欣赏歌剧的入口?反正听他唱完《告别的时候》,我重新找出来莎拉布莱曼和波切利合唱的版本听。英国BBC电视台几年前播出过一个主动接受艺术熏陶的故事,一个小伙子,某一天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英国人,他对莎士比亚实在了解得不够,于是他打算在一个月之内看完莎士比亚的所有戏剧。英国的演出市场倒也非常丰富,在各个城市都有莎士比亚的戏上演,于是这小伙子坐火车在英国奔波,只为了看这里演出的一场《第十二夜》或者那里演出的一场《李尔王》。可惜当年没有YOUTUBE,这个纪录片没有在全世界传播,写信去BBC询问,人家回答说,我们每年播出的片子非常多,你们提供的线索太简单,我们无从查找。如果你们能提供更多的线索,比如主人公的名字,电视导演的名字,也许我们能找到。
BBC当然不会记得他们播出过的每个片子的主人公,但他们肯定会记得自己的“李思讲座BBC Reith Lectures”上的每一个主讲人,能到BBC第四电台Radio 4去讲座的,大概和上“百家讲坛”一样,在网上能找到1948年罗素的演讲录音。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出生在尼日利亚的索因卡去“李思讲座”发表系列演讲,后来整理成书,书名是《恐惧的气氛》,他说,每个人活着都是为了尊严,为了自由,个人、社群或者国家,都怕失去尊严,害怕被另一些人、另一套价值观、另一种品味、另一种信念所控制,所以拉登去撞双子大厦,美国大兵在伊拉克打仗,巴勒斯坦“人体炸弹”去炸以色列的超市,英国地铁、西班牙火车站被炸了,激进分子绑架西方人斩首示众。
按照索因卡的说法,“追求人类尊严是最能促成战争、内乱、自愿舍弃生命的因素之一。”由此说来,在这个乱哄哄狠叨叨的世界,托福拿高分,白领拿offer,每个人为自己的成功和尊严所进行的那一点点努力,非常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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