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年 1 月 6 日,笔者在上海浦东的一家中餐馆,访谈了华为上海代表处副代表夏尊,半年多前,他还是华为利比亚代表处代表,战乱期间一直与两位中国同事坚守在利比亚,战乱结束后被调任到上海代表处。
笔者:在利比亚将近 7 年,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夏尊: ……有一次谈项目几乎五天五夜没上床。当时 26岁,精力很好。客户约好过去谈,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对方只让一个人进去谈,然后我就进去了,从早上 10 点谈到下午 4 点,6个小时,中途没有喝水没有吃饭,后来还是客户提出来要休息。出来后赶紧喝了一杯可乐,吃个汉堡,抽了根烟继续再谈,谈到下午 6点,客户实在受不了了,说你们精神实在太好了,我也不用操心了。客户聘请的谈判顾问是欧洲人,谈判技巧很强,压迫式的,如果谈不拢的话就要让出一个点或指标,那公司的损失就大了……那次项目签了4000 多万美元,年底扩容了 3 000 多万,总共 7 500 多万,全年市场过亿……
笔者:突破 4 000 万美元后,公司给了什么激励?
夏尊:升了官。合同签了之后,几个月时间就当了系统部主任。海外当时的导向是,虚位以待,跑步上岗。
笔者:利比亚战乱前夕,你在哪里?
夏尊:2 月 17 日那天,东部乱了一阵,19 号晚上规模更大。我当时在巴塞罗那参加世界移动通信大会(MWC),听到战乱的消息后,20号就从西班牙返回的黎波里,在阿姆斯特丹转机的时候,飞机上只有我一个外国人和两个本地人,空姐与我确认了好几遍是否要返回利比亚。20日晚上代表处的5 位主管开会,根据公司的决定,安排员工撤离,准备分 4批撤离。当时规定,今天开会的人必须最后一批走,如果谁不同意现在就可以离开会场……
笔者:讲讲撤离的过程。
夏尊:那天晚上讨论结束后,23 号晚上我们送机,现场非常混乱。凌晨 1 点在办公室留守,有人在机场给我们说还有几个座位,我在 QQ群里发信息,请第二批准备撤离的人全部做好准备,当时给了我们 15 个座位,我们第二批有 40个人,我牵头送他们去机场。到宿舍接人,很多人行李都收拾好了,我现场点人,谁走谁留,所有的兄弟都很配合,没有任何怨言。那时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一种白色恐怖的味道。
我们的本地司机很好,很感谢他。我、交付副代表和司机各开一辆车,司机说要走在最前面。最后我们走之前给了他 3 000美元,他拒绝了,他说我送你们是因为对你们有感情,不是为了钱。到了机场后,有几万人在机场,根本挤不进去,而不是没有飞机的问题。大概 4点多员工上了飞机,我们终于喘了口气,但是半夜也不敢走,就在机场蹲着等天亮再回家……
第二批和第三批一共 58 个人一起撤,公司帮我们订了ISOS(国际航运服务公司)的包机,同样是挤不进机场,马耳他使馆的参赞硬是把我们领进去了。马耳他参赞夫人是北京人,对我们非常好,为我们的撤离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我们58 人只挤进去 48 人,机票6000美元一张飞到马耳他,公司很舍得花钱,而且这张票不一定买上就能上飞机,当天挤不上去就废掉了,钱也不会退给你。于是买了退,退了买,公司总共花了一两百万美元……
我们最后一批坐的是船,也是马耳他使馆的帮助。晚上 12点,终于坐上五六百人的小船,上船之后心里就踏实了很多。但是风浪很大,船迟迟开不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 4 点船才开,晚上 12点才到马耳他。我们当时的行李箱里几乎 2/3 都是食物和水,这样才支撑大家到最后。到了马耳他之后,公司直接找的 ISOS人员来接待,送大家去酒店住。公司的安排很好,连使馆都说,华为安排得很好,不用我们管。码头、机场的散客都是跟着华为走的,我们在所有的地方都很有秩序,队伍排得非常好。
笔者:后来怎么又回利比亚了呢?
夏尊:公司希望在利比亚插一面旗帜。客户打电话说网络断了,撤到突尼斯后,我们按照公司指示,又返回利比亚。心理压力测试后,我们几个人从马耳他转到埃及,从埃及飞进利比亚。我们的观点是,不管是政府军还是反政府军,我们只认客户,客户是商业组织,第二我认老百姓,战争期间大家每天都在报平安,网络瘫了之后影响非常大。3月 16 日,也就是禁飞的前一天,我们坐最后一班飞机回到的黎波里。回去之后马上召集本地员工去联系客户,客户很感动,马上和我们签了200多万美元的维护合同。本地员工能找到的都回来了,全利比亚只有华为能给出500LYD(利比亚第纳尔,利比亚法定货币)现金的工资。
笔者:讲讲战乱期间的感受。
夏尊:刚到后还有点兴奋,还会去楼顶上看看,时间长了靠电话跟客户联系,天热之后粮食都发霉了,吃得很不好。当时电厂没有油发电了,没电没水,还好1 月份我们存了很多水和煤气。
笔者:将近 8 个月,每天都做什么?维护网络?
夏尊:本地员工在维护,还有客户自己也可以。我们在那边只是精神支柱。那个时候见客户,见一次顶后来见一百次。但时间长了之后,心理压力太大,刚开始还有点兴奋,后来吃不好睡不好,每天等飞机炸完后才敢睡觉,天天关在屋子里像坐牢一样。当时也没业务,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多月,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轻度抑郁症了。后来听到鞭炮声就觉得有人在打仗。
笔者:战乱期间还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夏尊:有一个帮我们办签证的本地员工,战争期间一直看不到,革命结束之后成为防区总司令了。还有一个员工参加革命去保卫机场了,说可以保护我们走VIP 通道。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战乱结束之后有人找上门谈业务,我们非常兴奋,所有华为人只是想着业务,业务就跟鸦片一样驱动着我们。
笔者:你从一开始到最后都坚守在利比亚,有没有想过跟公司谈条件?
夏尊:我们从来都相信,公司不会亏待员工。战后公司给我升了两级,我还是觉得没为公司做太多事情,觉得无功不受禄,心理压力很大,并且压力是大于喜悦的。很多人只看到你升了两级,没看到你做了什么。我就跟邹总提出顶到6 月,做出些事情再离开。我认为应该给公司创造更大的价值……
笔者:给家人讲过这段故事吗?
夏尊:回家后给父母说过,他们说我很勇敢。后来也觉得生命真的很脆弱,以前我经常在旁边超市买东西,那边有一个不到 20岁的孩子,等撤离回来发现他不见了。他的哥哥指了指照片,意思是说他已经死了。这件事对我触动很深。
笔者:已经意识到生命很脆弱,中间你也动摇过,为什么还在坚守?
夏尊:责任。领导给我升了两级,我要把这两级挣回来。后来已经和公司没有关系了,完全靠个人的责任心坚守在利比亚。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