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8日星期日

在路上,一种迷醉的方式

在路上,一种迷醉的方式

我的一位朋友,当时是在加拿大读书的中国留学生,有那么一段轶事一直被大家传来传去:据说是在刚刚拿下驾驶执照后不久,开着一辆二手的跑车沿安大略湖附近的一条高速公路兜风。这位朋友在国内一向是晕车的,但在那个枫叶满眼的深秋时节,他竟然根本就忘了自己是谁了。那满视野的、从天际漫过来的、又在车速中呼啦啦消逝了的红枫带给了他一种难以承受的快感,他哭了。一辆警车拦住了它,警察给他开了超速的罚单,并说:再逮到你就调销你的执照。他默默接过罚单,腮上依然挂着感动的泪。很快,他又风驰电掣起来,警车第二次追上他,说:你的执照被临时调销了,下次逮到你你就是违法了。

为什么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从前那些闲逛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民谣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荡于磨坊、风车之间,酣睡在星空下的流浪者,他们到那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路、随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米兰·昆德拉《缓慢》)

在车速缓慢的瞬间,那一连串疑问充塞进了米兰·昆德拉的那辆面对车流而无法超前的车子里。显然,比回答它们更为便捷的方式是祈祷道路畅通。车流动起来,你一踩油门,把它们尽数甩出窗外,让它们继续风中的漂泊。OK,让我们为技术革命献给人类的这种迷醉的方式欢呼(或随你怎么样)吧!

上路:现代主义的初夜

人生或许可以看作经历的不断迭加的过程,但人生感受却并不是随着经历的积累而无限膨胀,因为人们无比看重一些经验的开端——因为它们不同于以往,甚至也不再重复。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把人类驾车上路的初次感受形容为现代主义的初夜。

在此之前,速度是一种传说和想象,而远未成为一种亲身体验。1896年,在一辆福特汽车的轮子上,现代主义进入了成熟期。从那时开始,人们重新感觉外界社会,运动和变迁成了生活的基调,审美观念的性质也发生了激烈而迅速的改变。运动和高度的时空错位(丹尼尔·贝尔)是这个在汽车轮子上一举而成为现代人的刹那感受,并且标志了他和前人情感经验的最大不同。从此以后,人类的旅行速度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过了徒步和骑牲畜的速度,他们获得了景物变幻摇移的感觉,以及万物倏忽而过的迷离。

一位美国人曾经对社会学家说:你们干吗要研究这个国家变化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只用4个字母:AO(汽车)!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引述说,传统道德观之所以令人压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无法逃离封闭的居住环境。在那里,每个人都按规范生活,要活给别人一个体面,无法自得其乐,只能靠干预别人享乐来得到仅有的满足。在这点上,汽车的出现成了技术彻底改革社会习惯的主要方式,它提供了在路上的层出不穷的事物和纷繁多变的局面,提供了无穷的可能性和对新的经验的剧烈渴求。世界愈来愈广泛地进入普通人的认识范围,这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

既然把人类的初次驾车上路比喻成现代主义的初夜,那么把一个人第一次开车的个人体验形容作他(她)个人的初夜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开过车的人一定有这种感受,在车外看公路上川留不息的车流,尤其是看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的景象,你会有一种不安全感,但你一旦钻入车中,开动引擎,跻身其间,那种不安全感就会消失殆尽,及至上了高速公路,身无旁碍而一泻千里的时候,你和你敬畏的速度融为了一体。­——“技术的森然无人性,与兴奋的狂热火炎,米兰·昆德拉是这样描述速度的:倾身跨在摩托车上的骑士只专注于正在飞跃的那秒种;他紧紧抓住这个与过去、与未来都切断的一瞬;他自时间的持续中抽离;他处于时间之外;换句话说,他处于一种迷醉的状态……”说置身于汽车的速度中是一种迷醉的方式是因为跑步者始终待在自己的身体中,必须不断地想到自己的脚步和喘息;他跑步时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年纪,比任何时候都深切地意识到自我和生命的时间。当人被机器赋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后,一切便改变了;自此之后,他的身体处在游戏之外,他投身于一种无关肉体、速度本身、以及令人兴奋的速度感之中。

这样说来,如今世界上几乎每分钟都有人在公路上惨死、而人们却仍然纷纷钻入车中就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了。更干脆地说,如果你想摆脱不安全感,摆脱问题,那就钻入车中、上路。

路上:距离的消蚀

电影《Forrester Gump》让Forrester Gump参与了美国社会几十年来所有的重大历史时刻,却始终没有让它去驾驶汽车,确保了他身上的那份现代人失掉了的童贞,这就是为什么Forrester Gump在我们眼里有一种抹不掉的田园感觉。

Forrester Gump善跑,奔跑是他认知和接近生活的途径。但对于加入到他的奔跑中的那群现代人来说,奔跑已经不再可能接近什么,汽车和技术的速度早已使他们超越了一切。距离(地理的、心理的、审美的)消蚀了,时间与空间不再是现代人可以依赖的坐标,passpass,现代主义在一味的反叛激情中丧失了张力,在探索自我和外部世界的活动中,任何可能的事都已实现。那些追随Forrester Gump,对他的奔跑进行着笨拙的摹仿的后现代一族,对他们来说,奔跑已不再造就任何意义:技术的速度已把他们放置到路上,让每时每刻戏剧化。他们在奔跑中要领受的无非是一种戏剧性感受。

现代主义在它初夜的新奇与刺激过后,就被无穷无尽的重复经验所覆盖----以此来解释后现代人弃车奔跑的动机,恐怕稍嫌尴尬却并不过分吧!

或许正因为如此,米兰·昆德拉不再兀自在晚霞褪去时感叹一切都辉映在乡愁之中(《生活在别处》),他甚至根本就不再走下那辆车。在《缓慢》一书的结尾,在一段车速的缓慢的间隔过后,作者收起了他那个终将隐没在光里的夜的记忆。最后,作者说:

没有来日。

没有听众。

拜托,朋友,高兴点。我有种模糊的感觉,就是你寻得快乐的能力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马车消失在雾中,我发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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